读《白日漫游》
说说远子在后记里提到的几点。
议论。如果读者对小说里的“议论”丝毫不感到意外,那么“议论”便是失败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清楚议论性文字对小说的损害,他们仍选择这么做,我觉得关键不在于他们过剩的精力和表达欲,而在于他们意识到只有他们能这么做(成功与否是另一回事):面对同样的事实,读者无法做出类似强度的思考。在一个现实与声音失衡的年代,远子的写作显得格外有意义。被直面问题的真诚和勇敢打动之外,我有一些不认同的地方。譬如书里的“议论”总带着股情绪,我觉得温和克制的(贵族式)文体是更适合“议论”生存的土壤。譬如当“议论”涉及到男女情感,小说很容易陷入矫情,《关内》这篇就陷得很深。
恨不能让没一个句子都发自肺腑,掷地有声,且带着发光的诗意。远子确实做到了“每一页都有闪电”,单独摘抄几句在这里显得毫无必要。不足之处是一些金句过于刻意,有点咯人。密集的格言式对话把小说切割成豆腐块,小说丧失了整体感。一些漫不经心的金句则要自然优美得多。
长句。在同一个时代的同一个国家,既有写短句的海明威,又有写长句的福克纳。而大部分中国写作者在通往长句的道路上纷纷插上“此路不通”的标识掉头返回。“艺术追求创新”是条常识,汉语的长句是项未开发的巨大资源,多数写作者却唯恐避之不及,完全忽视一代代外文译者的贡献。我一直觉得这挺不可思议。长句的必要性在哪,对此我仍没有清晰的答案。远子在后记里提到“这本书像一首序曲”,也许他今后想进一步挑战“长句书写”,除了写作上的困难,还有广大读者能不能接受的问题。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能从怀疑中爬起来。
书面语或翻译腔。批评翻译腔的人可能没意识到,普通话也是一种翻译腔。让有方言习惯的人在纸上统一说北京话,这是另一种不真实。我以前很在意“什么人说什么话”,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从未见过有人质疑,南北战争时期美国南方人是不是如福克纳小说里的人物那般思考那般说话,也没人质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民聊天是不是如博尔赫斯小说里那般优雅。托尔斯泰倒强烈反对过莎士比亚戏剧里的贵族腔,但也没见谁把这当回事,我们只当托翁发孩子脾气。可见,只要小说好到一定程度,那些看起来不真实的部分也会被人当成优点和特点。在《白日漫游》里,我们能看到远子对书面语的态度有个转变过程:有的小说他试图解释人物为什么说“书面语”,有的小说则没有解释。大概是因为书里小说的写作时间跨度比较长。
P40 我看了她一眼,决定说点心里话。
P70 这种对话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听起来更像是内心剧场独白。
P191 也许是因为有了醉意,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了越来越重的舞台腔。
女性。阅读小说之前,我先看到了远子发的《后记》,提醒自己多留意“扁平形象的女性”长什么样。反面教材总是很有效果的。但是阅读过程中我完全忘记这回事,借口同远子的一样:“我必须承认我确实不理解女性,我的不解不是因为不想,却是因为不敢”。书里全部的直男感受和直男想法(直男行为在我这是缺席的)简直是对我大脑的临摹。我开始理解远子友人的批评:因为小说里的女性形象扁平,所以作为读者的我,没对自己的女性认知完成任何超越。当然,锅不能全甩给作者。
一些读书笔记。
P15 我想朝他翻白眼,我想动手打人。
这句没克制住,油滑了。
P165 分手正好推了他一把,将他连根拔起。
“推”是横向,“拔”是纵向,放一起不太契合。
P200 他的发言赢得一个女生的好感,后者声称自己很小时候就爱上了这个大脑内部结构无比精致的意大利作家,她这辈子迄今为止只敬佩过两个人,一个是卡尔维诺……
“大脑内部结构精致无比”出自译林“卡尔维诺经典”套装的书籍勒口,这里暗示女孩并没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有效又有趣的弦外之音,一句话立起一个人。
P211 把姐姐和两个小外甥女接回老家去。
小说没提“重男轻女”,但是“两个孩子都是女孩”的设定增加了故事中的家庭矛盾的可信度。
P212 她曾无意间向他暗示……他记得他也曾向姐姐半开玩笑地说过不要挑三拣四……何况当年父母为了供他上学,剥夺了姐姐的受教育权……
这一整段“姐姐”都在幕布后,每句话都能琢磨出些意思,话里有话。如果远子觉得这是“使小说像小说的偷懒”,我觉得可以多偷偷懒。
最后还有一点恶趣味。
P32 我把身体重心交给栏杆,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根烟点上,顺手把苏羞的丝袜扔进了黄浦江,它像一只黑色水母缓缓游向彼岸。
我没去过上海,不知道丝袜在凌晨四点的黄浦江里漂起来是什么样子。不同种类的水母形态各异,这里描述还可以更具体点,准确地说:它像一只箱型水母缓缓游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