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 | 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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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上班,请了一周假。一周的时间,可以做什么呢?现在回想一下,比上班确实充实多了——爬遍华山五峰,看了一次日出;零零碎碎的时间挤一挤,读完了两本书;此外还见到了三位老友,烤串、K歌,闲聊。往返北京——西安一趟,还有一天半的时间休息。
《风雪定陵》是其中一本,在往返的火车上看完的。先下载到百度网盘里,然后用kindle的软件打开,每看一页,都要稍微放大一点,因为PDF格式,不能调节字体大小。另一本是《她们知道我来过》,华山回庆阳的那天下午,从一堆书中翻出来,读了几页,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吃过饭继续读。这是一本关于高危老人临终关怀的书,扉页上斜斜签着大四那年的字体:购于2015年。四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刚才去豆瓣标记时,才发现《风雪定陵》这本书,早在2018年就标记为想读了。从想读到读完,也差不多一年时间了,我在心里跟自己嘀咕了一句:再拖一年,时间都够挖掘定陵一次了。
定陵是1956年5月,吴晗、郭沫若等人提出申请后,由周恩来批准挖掘的。一直到1958年7月,才完全结束,前后历时两年多,耗资人民币40万元。
定陵是明十三陵中的一座,是明神宗朱翊钧的陵墓。大学期间有一次上课时,偶尔听到老师讲到这位奇葩皇帝,长期深居宫中不理朝政。后来读《明朝那些事》,才算是大概了解了一下。10岁登基,在位48年——这个时间,即使拿来和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康熙来比,也是不怵的。在有明一代的历史上,或者说整个中国的历史上,恐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奇葩——万历十四年后,他基本不再临朝。两百多年基业的大明,就靠着制度的惯性,像一列无头火车一样,沿着历史锈迹斑斑的轨道,滑向了覆灭的深渊。万历死后的第24个年头,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崇祯皇帝朱由检绝望而仓皇,杀死自己的皇后,砍伤女儿后,在满朝文武叛离的情况下,由一位忠心耿耿的宦官王朝恩陪伴,从紫禁城的神武门仓皇逃出,逃到煤山下,以发覆面,自缢身亡。
煤山,即如今的景山。景山,在无数的白云苍狗中,摇身一变,成为一座公园,与北海公园、后海连成一片,是如今北京著名的旅游景点。
景山我曾数次往游,每次走到山脚下,都被那块矗立在历史风云深处刻有“明思宗殉国处”六个大字的石碑挡道,都要为之停留。第一次去景山时,在一块解说牌上看到崇祯那段著名的遗言,便深深为之震撼:
朕在位十有七年,鞠躬尽瘁,力图作为,但无奈大势已去,今逆贼直逼京,诸臣误朕也。朕无面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满朝贪官污吏皆可杀,但勿毁我祖坟,勿伤我百姓一人……
呜呼哀哉!何其悲也,何其愤也,何其忧也,何其壮也!
那碑旁的槐树,据说早已不是当年那棵,是后来新栽的。当年那棵供亡国之君自缢的槐树,曾一度被称为“罪槐”,用铁链锁起来,毁坏过明十三陵的清宗室经过,都要下马。真有意思,一棵树有什么罪?每次走到那块碑前,我都要停留一下,暗暗思索:为何是这里?为何不是半山腰或山顶上?是时间不允许逃那么远,还是怕在半山腰或山顶上看到一片狼烟的紫禁城?
万历的陵寝定陵地宫,我也去过。大概是2014年8月份,在北京实习期间,一位家乡的老师来京领奖,于是沾了他的光,跟着旅游团,一天时间,爬水关长城、坐车游十三陵,最后在夜幕初降的鸟巢、水立方附近,结束了一天的旅程。
虽进过地宫,但游得仓促,只记得有些很呆滞的蜡像,穿着明朝服饰,组成不同的场景。有明太祖朱元璋将贪官扒皮填草的,也有明成祖朱棣施以磔刑的铁铉。这些残酷血腥的场景,是留在记忆里最深的。时隔一年后,读《明朝那些事》第一本书时,相关文字一出现,脑海里立即浮现定陵地宫里的蜡像。
读《风雪定陵》前,买过一本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应该与这次回家才读完的《她们知道我来过》是同一时期买的。那时,只钟情于小说与传记,所以只翻了几页,便束之高阁了。后来,《万历十五年》又找到电子版的,通过邮箱传送到kindle里,陆陆续续看到了三分之一,又搁置了。《风雪定陵》的成书时间,应该是晚于《万历十五年》的,其中关于万历与张居正的师生情;万历与孝端皇后、孝靖皇后、郑贵妃之间的不同感情;万历与申时行之间的博弈;万历与文官集团关于立储一事的拉锯战,甚至嘉靖朝大清官海瑞的部分,基本都援引自《万历十五年》一书。
这是我第二次发现两本书对照着读时的那种妙处,故弄玄虚地来说,颇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关于明神宗万历皇帝为何长时间不上朝,有几种说法。第一种,是万历自己的说法:长期受湿毒与头晕之困,加之足疾,行动不便;第二种,是万历朝文官集团的说法:万历纵欲过度,甚至有人在奏折中要求他克制“人欲”;第三种,是吴晗等历史学者的猜测:万历有吸食鸦片的陋习——本来,这个猜测可以通过骨殖得到检测,但是却无从查起了。在那场浩劫中,万历和两位皇后的骨殖,被英勇且果敢的小将们一把火烧掉了。据说正烧时,天雷滚滚,大雨倾盆。多年后,研究人员试图在当年的烧骨地寻觅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能如愿。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把原因归结于朱翊钧本人的性格。其实万历十四年之前,万历都是积极向上的,甚至在张居正的辅助之下,出现了“万历中兴”的气象,可是作为一个皇帝,他一个人代表了一整个机构,在许多事情上,文官集团伤透了他的心,性格里的懦弱,使他既不能像明武宗正德皇帝一样,兴之所至,自封为“威武大将军朱寿”,跑到边疆去打仗,又不能直接果敢如明成祖朱棣一样,打破固有的“长嫡”观念,封自己最爱的郑贵妃之子常洵为太子,所以采取了消极的“无为”态度,故意与文官集团做对。
万历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前前后后,耗资相当于大明当时两年的国库收入,规模堪比明成祖朱棣的长陵。吴晗、郭沫若最初要挖掘的,正是长陵,多亏夏鼐从中斡旋保护,长陵和永陵才得以保全至今。
看《风雪定陵》前,我以为它只是一本关于考古挖掘本身的书,但是开读后才知,它涉及的范围,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从明万历朝的史事,到定陵挖掘的前前后后,那段浩劫中定陵的遭遇,定陵与重要政治人物的交集,定陵所遭遇的盗窃,参与挖掘定陵人物的悲欢离合……真真是非常全面了。此书大半部分,都采用了“二线编织法”(自名)来写,一条线写定陵的发掘过程,一条线写万历的生平故事,然后又回到与挖掘定陵相关的人物身上。
吴晗,北京市副市长,定陵的发掘主张者之一。因为写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被江青和姚文元作为借口,以一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揭开了Wg的序幕。吴晗一家,因此付出了惨重代价:妻子身亡,女儿上吊,吴晗自己也在尝尽屈辱后失去了性命。
赵其昌,定陵发掘的负责人之一。完成挖掘后不久,便被下放劳动改造,风雪连天的日子里,在一个偶尔发现的废弃墓穴中,点着煤油灯,煮着羊皮上割下来的一只羊蹄和一只墓穴里打死的老鼠,写定陵发掘报告的初稿。后来成为首博的馆长。
夏鼐,中国考古学的奠基人之一,参与河南安阳殷墟发掘,从地层学上证明了仰韶文化早于齐家文化。当时为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在发掘定陵期间,为考古工作组提供了许多许多帮助,胃溃疡严重,用枕头垫着腹部,一点一点清理文物。后来,趴在办公桌上离开了人世。大学期间,学考古学时,就大概了解过他。
还有十几岁就曾跟随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去西域考古的白万玉,他是发掘定陵的现场指挥。还有许多微小人物的故事,甚至还写到了定陵发掘期间,唯一喜结连理的两个普通人。
此外,本书还写到了关于定陵的一些神秘传说,例如定陵发掘前的怪异现象,定陵发掘中的怪异,以及与万历的棺木相关的一些神秘故事。最初的时候,我以为用万历棺木做的箱子里憋死了孩子是传说,没想到作者居然去采访了当事人,而且这件事是真的。
看完《风雪定陵》后,脑海里只有岳麓出版社印在精装版《三国演义》封皮上的那首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修建陵寝的万历如是,为陵寝跑前跑后的申时行如是,提出发掘定陵的吴晗如是,身不由己的夏鼐如是,颠簸起伏的赵其昌如是,浩劫中涂明楼上“定陵”二字、烧毁帝后遗骨的小将如是,那些普通的挖掘民工如是,甚至连那些作为奖品的蓝色解放胶鞋、白毛巾、肥皂也如是……
历史制造了一切,历史也要毁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