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像勇敢的水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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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枝在最新的散文集《拔蒲歌》中称,“这是一本还顾旧乡之书”,她延续了一以贯之的对于乡村的关注,却在脉络上更加完整与翔注,既有幼时有关游戏、餐食、事物的关注,也在《安家记》中对将往之地作了简单的勾勒,而具有了更为深沉与厚重的质地。
全书以《儿童的游戏》开篇,起因于沈书枝在阅读周作人《幼小者之声》一文。在该文中,周作人介绍了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柳田国南感慨过去日本儿童所玩的一些游戏在都市生活中断掉而失去了。这也唤起了沈书枝记录“遥远古昔之传统的诗趣”的心。她用饱含温情的笔触极其详尽地描写了踢毽子、跳皮筋、抓石子、打弹珠、撞大龙等等游戏。这些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们通过充沛的想象创造出来的游戏,成为了彼时快乐的源泉,更成为联系此时悠远时光的桥梁。我们也凭借着她的文字,回到了那片悠闲的乐土,在她的文章中可以找寻到久已失落的童趣与童真,温暖而轻快。
开篇之后,沈书枝用“红药无人摘”“瓜茄次第陈”“与君同拔蒲”三辑串联起人事物之间的记忆。阅读时,不免被其笔下如博物志般的多识和丰沛的情感所感动,诸多细微而平常的事物在她的注视下变得温柔而散发着光芒。她描写了许多在乡间看到的花:栀子花、牵牛花、蜀葵、芍药等,而多少有些审美追求且讲究的人会在门前种上月月红,夏天的早上,透过矮矮的围墙能看一颗满头的红花,也能看到花主人的日常生活,“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在这一片红的点缀下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但又似乎一切都相同”(《门前的花》);她写道夏日天气炎热时,乡下里黄瓜、菜瓜、甜瓜便成为了大人孩子偏爱的食物,但唯有苦瓜是她作为孩子始终提不起兴趣的,但“那时后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可以欣赏苦瓜之味的大人”(《夏日食瓜》);她写在北京租了一个新房子,楼梯口前的空地上,有一颗大山桃树,三月阳光明媚山桃盛开,花下被人丢弃的旧沙发下坐了一排无事可做的老人,“从楼梯窗户望下去,桃白的花下映着白头的人,在人心上击出微微的震颤”(《安家记》)。
这样的描写,一方面与她所偏爱的周作人、柳田国男等人的民俗观有关,但却更多地与她的生活经验相勾连。她用她特有的视角注视着这片她生长于斯的土地,情感的绵密让她善于去发现并保存这些虽微小但记录着人们真实生活质地的细节,既有她幼时的乐土,也有她成长路上如候鸟般迁徙的居所,在这个意义上,“还顾旧乡”便具有了更大的内涵,身后的所历皆为旧往,旧往的一切在她的注视下变得深沉,而具有了更多需要我们去不断回望的意义。
其实,在这些文字的背后,我们也依稀可以对她的成长轨迹进行勾勒:她成长于皖南的乡间,在一个五姐妹的大家庭长大,求学南京,幼年和少年时光流连南方,而最终定居北京。正如她在书中所说,“我们逐渐离开村子的路途,虽是沿着相异的分岔,结果却大致相似或相同。曾经在黄昏的场基上一同玩过的小孩子,极少的几个上了大学离开,而大多数在初中毕业后,已跟在父母和同乡后面在城市打工。……更多的人努力在城市——假如不能,那也应当是县城——买了房子,从此以后就留在那里,从前的屋子锁起来,空空荡荡,以飞快的速度破旧下去”,似乎在这一刻,我们看到了一批人的缩影。曾在田野里、小镇街道上玩耍、游荡的一批少年,随着岁月的变迁,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向着城市走去,那里似乎有着更好的发展机会和成长的空间,而身后的故乡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衰败”不仅仅是客观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种主观的对比,故乡如同一个象征,成为他们在记忆中不断去追往但却可触而不可及的情愫。然而,在这一座座承载着年轻人追求远大前程梦想的城市里,全新的生活并非一蹴而就地展开,它们犹如一片海洋,危险与美丽并存,但也不断地有勇敢的水手奔赴在每一个可能停留的港口。
在最后一篇《安家记》中,沈书枝将自己过去几年在北京的租房生活和最后买房的经历记录下来,她回忆到一开始总会幻想着过一两年就回南方,一到一年中几个时节,尤其想念南方,饮食、气候、生活习惯,这些暗藏在身体里的密码总在随时地提醒着她,但她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北京,这座北方的城市。她说,“我所以为的‘安家’,实际也仍是在大海的漂泊中,不确定生活的浪头是否那一天打来,就有变得风雨飘摇。”
但是,在这片海洋中,她却仍是一位勇敢的水手。她站在厨房狭窄的天井里,能清晰地听见隔壁厨房的人声和做饭的香气,但却并不反感,相反却感到一种由衷的愉悦与亲切;她将租来的屋子收拾干净,买了新的桌布,摆上喜欢的花,用镜头记录细碎的生活;她动手买来青梅、春笋,吃到了迟来的南方滋味。她在描绘着我们真正生活的人生图景,在一次次的崩塌与重建中不断上演,但是却又表达了对于我们又或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希望。“这些平常的卑微的不起眼的琐细日子,就这样成了永恒,而他拥有这一切,永远拥有。”(雷蒙德·卡佛)而这或许正是沈书枝和她的作品真正打动我们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