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强暴”书写,可以有的另一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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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冬将军来的夏天》当作一本有关性侵的反思和控诉之书,多半是要失望的,甘耀明显然也无意于此。黄莉桦的被强暴事件说到底,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必要的也足以引领她走向回忆之途的沉痛事件。这个事件要足够严重,要彻底打破她当前的生活节奏,最好是连驻留此处观望的余地都没有,如此,“死去”的祖母才能复活,回忆才能苏醒。而此一引子,在有限的社会经验里,对一位女性来说,避无可避的,便是强暴。真正的故事与其说是从“我被强暴”,还不如说是从我被强暴后醒来,看见以为早就死去的祖母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时开始的。这也许也是为什么小说的第一句话要回到“我被强暴的前三天”。
在悲剧发生前,像有预感似的,祖母突然不由分说地闯进了黄莉桦的生活,连带着许许多多记忆。在那几天,黄莉桦总是想起祖母,想起跟着她全学错发音的英文字母,这便是一个肇始。记忆的匣子就像祖母寄身的那个箱子一样,蓦地在她面前打开了,里面陈旧的、曾令她欢喜的、憎厌的、痛苦的,全部都像祖母那个折叠的身体展开时一样,倏地在她脑海里展开了。于是,她开启了一场记忆之旅。在这场旅行中,她一件接着一件遇见自己的记忆。她想起童年时在柳川见证的屠狗事件,伴随的还有成年人的猥亵,那仿佛是一切恐惧、无助的开始;想起父亲的死亡,以及父亲生前和自己相处过程中“蛮荒地的小支流记忆”,既痛苦,又多少感到些微末的光亮;想起被同学用球砸死的松鼠,这和有关父亲的记忆一起,构成她童年时对死亡的认知和感受,但祖母告诉她松鼠躺着是在看漂亮的风景,从而安慰到她年幼的心情……就这些回忆而言,我们不难体会到一种“治愈”的力量,悲伤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但与此同时,那些微末的但足以令人感到些暖意的力量也是真的。这些回忆就像黄莉桦婴幼儿时照下的,祖母托着她的背为她洗大风草药浴的照片,都成为某种即便褪色但仍然坚实的存在,也像吃过冰激凌之后总会留下的一些“甜蜜蜜的糖渍”。
除了女主黄莉桦,祖母和其他五位“死道友”们也各有各的记忆,护腰阿姨、黄金阿姨、假发阿姨、回收阿姨、酒窝阿姨一个都没有落下,乃至那条叫作“邓丽君”的狗。这些故事有时令我想起《芝加哥》里“女子监狱探戈”那一段,七个女子,七个杀人犯,也是七个受害者,一个接着一个讲她们的故事;有时又令我想起《末路狂花》,自此生命是自己的了,再没有回头路地只管“混账”下去。小说中的动人情节好多,扑簌簌往下直掉。比如陪祖母去找曾祖母,然后假扮晚年脾气不好颐指气使的曾祖父,给了曾祖母一句迟来的感谢,“我仔细(谢谢)你那几年的照顾,我忘了讲就走了,失礼”,祖母听罢“哇”地一声哭出来,跟着哭出来的是她心内多年积下的委屈;又比如陪曾祖母去找失散的女儿,圆了她多年心愿;还有教堂里祖母和酒窝阿姨的那场婚礼,可算是整本小说的高潮,是冬将军来的这个夏天里(其实个人认为不止祖母是冬将军,黄莉桦自己也是冬将军,不要忘了彼时祖母也罹患癌症,自知时日无多了。其他五位“死道友”也是,她们既相互守望,又共同抵御着暴风雪,等待敌军的一次撤退),最盛大的时刻。有意思的是,那场婚礼本是在没有神父的天主教堂举行,这本身已是一种破格,但到婚礼行将结束,女市长居然真的出现来主持婚宴了,这里不得不说有些隐喻的意思,同性相亲的两个人,也算获得了某种世俗权力的认可。
很难一句话讲清楚,甘耀明在这里,在性侵事件发生之后,转而描写一场由七个女人和一条狗带来的近乎狂欢性质的公路旅行,到底是妙笔还是败笔。私以为,甘耀明作为一名男性作家,对于很多过于隐私的女性经验其实仍然是一知半解的,而对于亚洲较为性压抑的国家里,有关女性身体的隐秘感和耻辱感也多少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作家更多的,是在社会关于此类悲惨新闻事件的报道,或法律条文中感受到的某种严重性,或者基于对平等个体遭受侮辱损害时,某种直觉上的挞伐(甘耀明本人也在访谈中数次提及从新闻报道中所收集的“素材”),因此,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他终究忽略了“强暴事件”的特殊性。这一方面也许显得有些“冷漠”,难免让部分读者感到无法接受,但另一方面,也正因此,文本得以出离一般所谓的“女性写作”范畴,得以摆脱房思琪似的自戕和沉痛,从而到达另外一种文学样式。这是两种写法罢了,其实根本就无从去比较孰优孰劣。甚至可以说,甘耀明能这样去讲这个故事,正得益于他男性作家的身份。
总之,这是一次极为愉快的阅读体验。诚然,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数次遗忘了女主的处境,忘了她遭遇的悲剧,只在极偶尔的,当黄莉桦接到母亲、法院、廖景绍信息的时刻,神情忽然黯下来,我才跟着想起来,“到底是一个强暴案件啊”。这种想起也证实了甘耀明某种意义上的成功,他成功地将读者从创伤事件中带出,转而带进这一场“治愈”旅行。这种治愈不是虚幻的,是黄莉桦一件件一桩桩去理解发生过的事情,而从回忆的光晕里面感受到的,也是在祖母和“死道友”们的情谊中真切抓住的。说到底,整个故事终归与强暴没那么大关系,也停在了“它最想停的地方”。
最后,读者可以不满意对于强暴事件的轻描淡写,但也许从另一个角度,可以理解为一种慈悲。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以前看一些性教育类书籍,或是某些义正严辞的博主发言,常常看到某些论调。人们总在过于强调女性的自我保护,强调性器官的耻感,强调“完整”,而对女童的性教育也往往止步于“这里不能摸”。以此,才出现很多以死相抗的不值得的死亡悲剧;出现很多被熟人猥亵后不知如何启齿而长期困于险境的少女,如房思琪;更别说被强暴的女性常常会遭遇到的二次伤害了,那种伤害往往还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如《嘉年华》里的小文……人们谴责犯罪者的同时,痛心疾首的同时,也仿佛默认着被强暴的女性应该是“悲惨的” “不再完整的” “无法活下去的”,这种认知和观念才是造成更持久伤害的根本,而本身也是对性的污名化之一种。仿佛很少有人告诉你,假如悲剧真的发生了,除去对加害者的绳之以法,受害者又该怎样继续生活?而真正的预防也绝非女性遮住可能被侵犯的部分就算完成。真正的预防,是从小就以健康而天然的心态(男性和女性同样的)去看待我们的身体,包括有关性的种种。是告诉男性不要侵犯他人,不要成为强奸犯,而不是仅靠压缩女性的生存空间,那本身也是软弱的暴政。
在《冬将军来的夏天》里,黄莉桦被强暴了,是的,那是一场令所有人感到痛苦的悲剧。但与此同时,作家用一场带着魔幻色彩的记忆之旅部分消解了那种痛苦,无论官司最终的结果是什么,黄莉桦,仍然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一步步继续走下去。而读者们,也许也得以窥见关于“强暴”主题书写的另一种样子,这既是文学意义上的,也可以是社会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