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行走的时候,每一步都是赤身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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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星期日的傍晚,我决定出门。因为鼓胀的胃和疲乏的身躯提醒我,如果再不离开这间促狭的房间,我就有可能会立马死去。而“死”,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事情。这种幻想不但没有给我带来痛苦,反而成了我的一种安慰。
我幻想死亡像海水一样涌动,覆盖我的身躯,我可以尽情地赤裸着,享受它的爱抚。但我做不到立马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并非意味着我已拥有太多,而是因为,亲手终结自己,便是终结一切未知。恐怕,就是这种对未知的幻想,成为了我生存下去的理由。
夏天的傍晚,依旧是白日的模样,我骑着单车,来到了一家书店。
书店位于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场内部,在商城里迷茫地转了几圈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书店的入口。本打算继续读之前未读完的《南方高速》,但是它被店员放置在了书架的顶层,我踮着脚尖却只能摸到书的边缘。于是便更改目标,四处搜寻之中看到了《白日漫游》。
前不久,我关注了远子老师的微博和豆瓣,也已得知他的这部新作品已经发布,只是当时还没有阅读的打算,直到偶然间看到他发布的日记,正是书中被删减或无法通过审查的内容。“无法过审”,多么令人好奇的四个字,就像“莫谈国事”一样,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去探索审查或国事背后隐藏着多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些被阉割的内容,无非是涉及意识形态或敏感事件,它就像越来越多的人在喊着“1984已经到来”一样,一直悄无声息地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孕育、分娩,直到它又选中了某个人或某类人口当作可以被分解的对象,然后将其嚼碎、咬烂,最后排泄到某处隐蔽的角落。
先读完书中被删减的部分,然后再读全书,这或许是一次奇妙的阅读体验。秉持猎奇的心理,我想知道这本被消防员临幸过的书,会呈现什么样的姿态。翻开书页,在第一章节,或者说,在作者刚刚开口时,我就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了自己。
是的,打从读第一页开始,我就发现这本书塑造的主人公像极了我。当然,说这句话我有些惭愧,因为我知道主人公是远子老师的化身。而我呢,无论是读过的书还是经历过的生活都不及远子老师丰富,将主人公与我自己类比,显然是在往我脸上贴金。但是没办法,我切切实实地感受着和主人公一样的痛苦,甚至面临着和他相同的困境,同时我们也有相似的出身。
书中的“我”是一名图书编辑,一名文学青年,生活在北京,租住着简陋却时常涨价的房子,有一些偶尔联系的文学爱好者朋友。“我”有时有女朋友,有时有几个性幻想对象,但始终不变的是,“我”总是忍受不了工作,忍受不了日渐没落的出版行业。于是,“我”毅然决然地辞职,却往往是从一座监狱来到了另一座监狱。
讽刺的是,“我”反复想逃离的监狱,却恰恰是我想进入的围城。我甚至不想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围观,因为在这块屏幕背后,任何人都可以对你进行“过来人”式的教导,任何人都可以将你肢解,像做一场未经麻醉的手术。
我***************,一方面是因为长久以来对自己缺乏自信,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或许“我”的痛苦,也是我迈入围城后将要遭受的痛苦。“我”在当代生活中经历的一系列的事情,似乎都在宣告传统出版行业的死亡。而我,没有资格去评价这个时代糟糕与否。不仅是因为,作为一只蝼蚁,我没有资格抱怨地球太小;更是由于,比起我们的父辈,我们现在能吃上温热的饱饭已经值得感激了。只是,我们都看到,有许多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是在雾霾中出卖自己的肺。
书中带给我的共鸣有很多。不仅是“我”从事的职业,还有“我”与土地产生的牵绊。在某篇故事的结尾,作者写道,“既然无法弑父,就生个儿子,让他杀死自己。”“无法轼父”,是因为“我”是懦夫吗?在我看来,其实不然。远子老师,也是从小生活在农村。书中有几次提到父亲,像大多数的父子一样,他们之间充斥着对峙与情感表达的缺席。但是一个人,该如何无所顾虑、勇敢地对抗自己的父辈?可能只有在他对父辈的感情中不存在“同情”的时候才能做到。
我无数次想起一个短暂的场景。某天,我和父母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聊天,忘记是谁说了什么,父亲便对母亲说:为什么我从你身上没有看到女性的特征?尔后,空气似乎有些凝滞,或许父亲也意识到了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母亲身上女性特征的丧失,是由于贫穷和劳累。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或许也体现在这一点上:过度劳作会剥夺一个女人的性征,但对于男人来说,过度劳作只会消解他作为人的本质。我很快便原谅了父亲,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一个善良的人是不会无故出口伤人的。同时也由于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生活对他产生的长久的磨损。所以我无法弑父,即便我与父亲之间的对峙可能不比许多父子之间的要小,我也不会让命运把他逼到残忍的境地。
当然,我的理解可能与真正的“弑父”有所偏差,倘若如此,只可当误解来读。
接近末尾,读到另一处场景。故事中的“我”和新婚妻子到某地旅游,参观动物园期间,“我”看着那些被关在园中的动物,对妻子说:“它们一直被关在囚笼里,丧失了自由……”(大意如此)妻子却说:“出来旅游能不能不要说些丧气的话?”“我”说:“可我就是对这些感兴趣呀。”
在我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场面试中,HR都会问“你有什么爱好?”这个问题使我犯难。我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更不会骑马射箭打高尔夫。浅薄的阅读量使我羞于说出“喜欢阅读”,而“听音乐、看电影”这种回答更是会引人发笑。生活中遭遇的挫败使我反复思考生存的意义,在之前接近一年的空白期中,我克制不住自己思考死亡的本能。我本以为,就像其他人说的,“因为你太闲了”,才导致那些念头不断缠绕着我。但工作后,它们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变成了幽灵与我形影相随。
我的兴趣啊,就是去思考这些事情,虽然它既无用,又会使自己情绪低迷。但是在我的生活中衍生出来的几乎所有的事物,无论是读书、看电影,还是走路、发呆,都与之有关。我无法将其作为一项标准答案告诉可能雇佣我的上司,因为这显然违背应试教育的准则。但某个平庸的傍晚,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
我不知道,剥离这些想法会不会使人变得更快乐,我只是在问自己,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当你意识到自身的一切,包括躯体、包括头脑,都是被塑造出来的时候,还能轻易地提及快乐或自由这些字眼吗?这或许可以被当作一种理由来解释童年的碎片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原因。那些回忆不能被称作快乐,反而是相当枯燥、乏味,比如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我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某极其无聊且重复的电视节目,回忆起跟母亲去城里购物时乘坐扶梯,回忆起第一次看言情小说时的惊讶……可能是逐渐丧失了儿时对世界万物存在的好奇,觉得活着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对事物愈发游刃有余,才导致这些童年的场景总是猝不及防地向我袭来。我说不清,我已无法再沿着记忆回溯,将生活中的淤泥全都掏出来,依次划分自己这些年都制造了哪一类垃圾。
母亲总说我很悲观消极,不应再去读一些同样悲观消极的书。但我认为这并不是解决办法,因为如果不接触悲观就能杜绝悲观的话,那和认为通过删减暴力血腥镜头就能防止青少年模仿犯罪有什么区别?但是母亲不会听我说这些的,因为她太累了。
几乎在与母亲的每次通话中,我都将自己的悲观暴露得一览无余,因为只有在母亲面前,我才能得到一丝不挂的自在。我总是跟她聊死亡,一开始,她对此很抵触,认为这非常不吉利,后来,我们对此都感到淡然。或许在她眼里,我就像一个肤浅的孩童在把玩一个廉价的玩具。只是,将死亡自然地表达出来,会使我感到安心,好像所有的困惑和不安都找到了解决方法。但现实往往,没有那么轻易。而这只不过像在梦里抽烟一样,暂时麻痹自己罢了。
感谢远子老师,他再一次完美地塑造了“我”,当我读到以下内容的时候,仿佛与镜中的自己面面相觑。
你必须变得和你的敌人一样强大,才能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而在这个过程中,你将不可避免地染上那些暴戾和黑暗,从而一点点地退化成你所反对的对象……其实所谓的敌人,很可能是你放大自己的苦难而幻化出来的影子。你所受的苦难道不都是想象出来的吗?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困境,也根本就没有抑郁症,你把死亡一天到晚挂在嘴边,好像一想到自己的葬礼,就有点迫不及待,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享受对死亡的浪漫化想象。其实你身上从来都只是一些小病小痛,你却总是想要从中寻找隐喻,以便为自己增添更多的悲剧性。这种幼稚的想象已经注定使你在虚构思想巨人的同时,成为一个行动上的侏儒。
(这是一篇不及格的书评,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产生的情感垃圾。阅读期间,有几次我有些哽咽,因为我从书中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但我不会因此而死,因为死亡实在过于浪漫,我要留到最后享受它制造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