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巧妙的世界观设定。书中的九个隐喻与四个失误。/谈谈我对这本书优缺点的想法。

国内的幻想文学出版物,我读得不多,不过网络文学的阅龄倒是十多年了,虽然近几年看汉语本土的类型小说不算频繁,但我对中文幻想文学的标准还是比较严格和清晰的。在我自己心里这套评价体系里,硬指标的第一项就是作者在小说中作为最基本的设定的世界观是否新奇且合理。新奇和合理是同等重要的两个纬度,不够新奇的便是在前人之述备矣的现成流派里讨巧,不够合理的就是作者没有那个耐心和笔力去打磨一套完整、自洽、经得起推敲的小说逻辑。

虽然按照我一贯坚持的审慎打分,我可能只能给《造物者之歌》3.5/5左右的分数,不过读完第一本之后仔细想想,这套世界观不是惊艳到我的,也不是最新奇的,却仍然有新意,有现实意义,有指向中国社会语境的特点,而且能看出作者在这里是用心的,在书中夹带的私货对大众而言是有一些突破性的。站在文学教化与传递作用的立场上,我认为我可以四舍五入给到四星的分数。

接下来说说这套世界观里我看到的一些点。

1.人机关系,未来世界中机器与人类共处的可能性。

原人和纸人的设定,从一开始就让我立刻想到科幻小说中的一个常青话题:人机关系。通篇读下来,的确你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借用她提出的这两个概念讨论着的话题其实是机器/人工智能在未来社会中扮演的角色。

与一般的这类科幻小说/电影不同的点在于,纸人无疑智慧性上默认设定得比较高,至少书中出现的纸人角色都是与人类智慧相差无几的。一般的人机科幻命题常常只是有一个或少量单独的超智慧机器人个体为主角,展现它们对“人”、“人性”的定义的理解,但在这本书里纸人都很肯定地认为自己是人。所以原纸关系的讨论在这本书中与人机关系的命题的异同也是明显的,它更倾向于去思考“人机后关系”中,如何争取同等地位的问题。

2.传统技艺与工业文明的对抗。

传统派与现代派的写作手法在本书前期是比较瞩目的一个环节,因为在作者创造的这个以纸造物的世界里,读者当然会想要立刻知道到底如何造出纸人,而写作手法是第一次详细介绍的环节,甚至出现在写造八步骤和普特异神的等级排行的详细说明之前,自然能起到吸引读者格外关注的效果。

传统派的耗时耗力、对书写者天赋及努力的高要求,在现代派的穷举法面前简直繁复不堪,而作为现实世界中的读者,读到书中世界传统派的没落,自然会把自己带入进去,毕竟我们正是“传统派”的先人。这是一个有益的设定,因为我们现实中的写作手法却成了书中的弱势派,这让读者更能体会主人公的心情,也能引导读者思考“传统技艺与工业文明”的关系。我欣赏作者在第65页的这段话:

“简单取代繁琐,后起取代传统,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时代变迁,技术更迭,社会才能进步,这原本只是两种写造流派之间纯粹的技术之争。只可惜,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利益,就纯粹不起来了。”

在出现这段话之前,读者很容易被引入一种“传统技艺才是精粹”的论调中,但作者理性地指出,更有效率的生产方式是社会进步的整体趋势,不能陷入敝帚自珍、固步自封、原教旨主义的窠臼中。并且进一步提出,究竟应该坚持传统技法还是新兴技术,都只是“技术之争”,问题在于“利益”掺和进来后事情才变得复杂。这样的表达可以引导读者在今后碰到类似社会话题中多一份心,去想想到底什么是好的,再想想是不是利益关系左右了人们的权衡。

3. 当代主流对边缘人群、小众的接纳问题。

在本书的中期,我发现与其说“纸人”是机器人的变体,不如说它代表的是任何一种边缘人群在世间的存在。传统派是小众,纸人是边缘人、弱势群体,有着“异端”思想的人,也是难为世人所容的小众,这本书实际上充满了秉持着各自理念的边缘人。

我同意作者的观点,例如第66页的这句“我觉得纯粹是多管闲事,用什么方式生活是个人自己的事。”这个道理真的很简单,但真的还没有让大部分人都接受,并且那些宣称着自己接受了这样观点的人,在实际情况中也并不见得可以知行合一,往往偏见和刻板印象仍然限制了对他人的接受度。

我希望读到这句话的人把这个道理时常放在心里,在现实世界里碰到边缘人群的时候少去Judge别人,多去宽容,多去接纳这个世界的多元性。真的很难说服自己的时候,就如作者写的,你这不是在多管闲事吗?人家也没有妨碍到其他人的生活吧。但我还是希望大家不用“多退一步”就可以想明白,一个人怎么活,本就是他的自由。

4.文理之争, 社会物质、精神发展不同的意义。

关于实用价值、务实务虚、有用之无用的话题,本是非常简单的道理,但很魔幻的一件事就是从我小学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中国的主流仍然抱持着强烈且不合逻辑的偏见。人们对社会学科、艺术学科带有一种轻视,可能是因为那些人认为这些话题自己也能插上嘴,但对于要求工业技术的学科往往无能为力的关系。

作者在本书第65页前后也给出了自己的解答。在书中“文学类的著作和期刊杂志已经消失殆尽”的世界里,“人们已经完全固化了这样一个观点:文字也是讲究效应和价值的”,“传统派在大部分普通民众眼里,无疑就是浪费生命才华,不干正经事的典型代表”。用这样几乎是给读者递上放大镜的明喻,通过描写一个极端化戏剧化的情况,作者批评了一味务实的风气。

我也希望文理之争的话题尽快了结,这个简单至极的道理不应该一直成为国人精神上的其中一道枷锁。我反对那种“老古董死了就好了”的说法,我们不能把罪过归结于前面某一代人之后束手就擒、无所作为地等待他们消亡,然后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之后的每一代人就是没有偏见的新人类。我们要做的事是更新人们的认知,让社会整体意识更进一步。

5.亚文化与嬉皮士效应。

一些亚文化推崇者的初衷原本是为了“做自己”、“不随波逐流”,结果他们进入各自的圈子后,却沦为另一套规范的奴隶,为了达成所谓的“正统”,背离了自己追求个性的初衷。

一方面,纸人之间也有三六九等,原人之间也有阶级矛盾。作为小众、弱势的纸人群体,其实也向作为大众、权利上游的原人群体模拟克隆了一套社会鄙视链。纸人即使去反抗甚至战胜了原人,但它自身的社会结构无非是一个翻板的原人社会。

另一方面,作为纸人出身的轻音,进入复原社后却迷失了自己,为了反对一种社会范式,而支持另一种对立的规制,然而并没有思考清楚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对抗嬉皮士效应,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寻求自己心里的声音,不为了反抗A而支持非A。

6. 移民政策,对待移民的态度。对待新工具的态度。

这个话题在第68-69页影射得比较明显。纸人抢占劳动资源,压低劳动力成本。原人一面享受着纸人物美价廉的服务,一面厌恶他们妨碍了自己的利益。作者在原文中说得很直白,我就不需要赘言了。

纸人既是“人”,又是“工具”。对待一种新型工具,我的态度就是每一次生产力大发展带来的社会更迭阶段,都有失业的情况,但从长远角度来看,最终人类全体是受益的,而且新的社会变革也带来了新的产业和就业机会。

7.当我们渴望着某种生活时,我们到底在渴望什么。

这个话题我曾经看到KnowYourself的阐述,写得非常好,所以我决定直接摘录如下:

「人们以为自己是欲望的主人，以为渴求是从自己本身发出的。但事实上，这个社会中存在一种“传说中的美好生活的蓝本”，我们的欲望早已被规训。

我们听说美好生活必须具备一些东西，然后因此不敢放弃自己不想要的、也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你以为生活除此以外别无可能，匆忙略过了一些可能真实地能让你幸福的可能性。」

在本书中,许多人都在做为社会范式助桀为虐的事情,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一叶障目是非常滑稽的。原人厌恶纸人却敬仰制造纸人的造纸师。“普通的学生非但不讨厌这些(抢夺了他们饭碗的)通过认证的同学,反而寄予羡慕和崇拜之情,甚至设法亲近讨好”(第68页)。

比起之前我说的六个隐喻,这个话题其实是比较少在本土文学中被拎出来讨论的,但我希望人们可以多思考这件事。我还是很推荐KY的表达,把我想说的已经说出来了:

「当社会告诉你，好的生活必须具备一些东西：比如婚姻、美貌、财富、孩子等等，而一旦这些事物本身让你痛苦，你就陷入到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失去里——如果你选择舍弃它们，你就偏离了社会的主流轨道，你仿佛因此失去了一些对幸福生活感到乐观的筹码、甚至就失去了一些幸福的可能性；如果你选择坚持它们，痛苦就已经在日常生活里发生。」

8.“既不是…也不是…”的夹缝中的人。

简墨从小被告知自己是纸人,却发现自己是原人。由此他成了“既不是纸人那样的人,也不是原人那样的人”的特殊身份。比如第185页写到的,“他就像一只蝙蝠,既不是真正的禽鸟,也不是纯粹的兽类”。这让我想到“东京喰种”,两者皆是皆不是,让他能看到单一身份的人看不到的世界的模样。

但简墨不是选择A,也不是选择B,也不是选择两者的妥协,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先进的正义。他的正义与对方是什么人无关,这种“异端”思想本是一个健康的社会里该有的想法,却成了“异端”,其本身也是一件可笑的事。简墨是把原人和纸人一视同仁的人,在读到他与连蔚的对话时,我很赞叹他心里的这种大同思维。(简墨对连蔚的内心告白其实也很像一段对出柜的隐喻。)

9.沉默的螺旋。

第184页前后讲到食堂纷争,除了简墨外的几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所谓沉默的螺旋,就是说大多数个人会力图避免由于单独持有某些态度和信念而产生的孤立。因为害怕孤立,他便不太愿意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我也希望读到这一章的读者反问自己,在那一刻来临的时候,自己是做一个明哲保身的沉默的看客,还是坚持心里的正义,去做那个“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的人。

接下来谈谈缺点。

1.印刷错误。第四页是纸人权益法案,第六页是权利法案,第119页是权益法案。第202页“敌人”应该为“原人”。

2.情节有不合理之处。例如简墨在学校第一次公示的小说引起的轰动和讨论,未免太刻意了,给我的感觉是“为了烘托他作为主角的强大”。如果是我来写,我宁可多一笔,提一句“每个月公示的文章都会被学生广泛讨论”,那么他的文章引起剧烈轰动就显得更合理了。再例如后几次他经常成为焦点,让读者怀疑主人公到底是真的想低调却不成,还是作者为了写爽文而设计了这样的桥段。

3.书中世界对文学的品味到底如何值得商榷。

我对这一点报以一些迷惑,这个世界里的人对传统派写作比较带有偏见和打压,但作者写的几首节日庆贺歌的词都是比较符合我们的认知（即传统派）的。如果类比的话,这有点像我们庆祝中秋节却全民吟唱古诗词一样,无疑有些不合理的成分。

文学表达的方式和社会形态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紧密的,就像在一个精英的社会,反映到文学上,文艺创造者往往有曲高和寡的意向。无论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以繁复孤独为上,但随着市民阶级的地位上升,通俗性就被不断引入文学中,造成了相应的改变。现代通俗、教化的趣向带来的改变就是我们如今使用着更易懂的语言和标准的标点符号体系来创作文学。

我觉得作者可以更大胆一点,把节日庆祝时的歌词写出一种更实验性的方式。

4.理想化的笔法比较多。

例如,本书前期,一边说着传统派被打压,一边又写老师夸赞他、前辈引导他、同学羡慕他,顶多就是“引起两种讨论”。中后期,简墨身边比较重要的人都对他“异端”的思想展现了非常高的宽容度。我可以理解成作者希望在现实世界中,对于边缘人群,身边的人能给予更多理解。但作为文学作品来评判,我认为应该再多展现一点冲突的色彩。毕竟现实世界里人们也不是非常容易就去理解另类的人的,这里面应该有一个过程。体现这个过程中其他人的反应,能够让配角的性格和形象更有区分度。另外还有一处是天赋测试前简墨孤注一掷备考的动机,我认为还是写得有点“虚”,不是很符合一个纸人的自然心理状态。

最后谈谈我自己的感受。

起初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偏玄幻小说,没想到现实性远高于幻想性。以纸造人并非主体,而是一个背景,主题则是在这样一个阶级矛盾激化的社会中,除各方人马不同的立场之外,几个主角如何坚持自己内心的正义。

我的答案可能有点太“标准”,我认为要兼顾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不能说“我为了去达成一个美好伟岸的结果,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美化的”,也不能做一个看不到社会不合理之处、只是随波逐流、为虎作伥而不自知的人。去争取心里的正义,而且要用对的方式,这才是实现社会正义的途径。

这个社会声称它是多元的,我们就应该要求它实现自己的承诺。纸人权益法案是用生命的牺牲而被通过的条例,我们就应该要求人权的平等。不能单纯地以为那些光明伟大的词语只是政治宣言的空话,既然这个社会说它自己是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我们就应该使它达到这个标准。如果我们公民自己都不信,正义该由其他的谁来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