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故事怎么开头决定了故事讲述者的世界观。把时间的起点设定在何处,是一门技艺,即便是模糊的“从前”背后也设定了一种观念:或许是真的,或许不是,判断权在听故事的你。所以故事是在传达一种共同的信仰。
今天的中学生都已经知道的常识“宇宙大爆炸”其实是半个世纪前才确立下来的一种理论,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的人,包括牛顿和爱因斯坦在内的几乎所有科学家,都并不知道也不相信宇宙是一个拥有138亿年历史的依然在扩张的并非无限的存在。关于我们所能人知道的最早的源头,宇宙大爆炸既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也是一项主观的探索,人类用智慧将这封存已久的秘密开启。而我们的这个常识将来也会变成日心学说一样古老的科学命题,人们会用新的研究成果将认知的范围继续扩张,超越我们所能达到的138亿年的时空局限。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要知道200年前的人讲述历史,无论是东西方,都不可能把时间精确到6000年以前,这段历史勉强涵盖我们所知的也是我们在教科书上所学习的“文明的历史”。认知的局限并不代表之前的历史不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去讲述,就用盘古、女娲、乌龟、湿婆这类知识作为填充。认知的拓展是伴随人类在整个世界乃至宇宙中的介入越来越深而发生的。
这是一种常见的历史设定,5000年或6000年的文明史,与我们切身相关。阿诺德·汤因比和威尔·杜兰是这样做的,他们穷尽一生试图写作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个时期,就是我们的文明历程,我们的兴衰荣辱。
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历史设定,也是已经被绝大多数历史讲述者接受的起源故事,就是以1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农耕文明为开端的历史。这种讲述方法把以前的“5000年文明史”的主流叙事扩展了一倍,而且人们也意识到“前文明”时代的历史确实对后来的文明史至关重要。那时候,人类从冰期走过来,开始了磨制工具、定居、农业、酿造啤酒、家庭的生活。贾雷德·戴蒙德对新石器时代开始、文明之前这几千年的研究影响了全世界看到我们“起源”的视角,不再是始于大河流域,而是始于高加索山脉的先民驯化作物以及频繁互动的开启。这些认知得以建构起来,也是近几十年考古发掘的成果和对石器时代更多的研究。
还有在此基础上继续往前推进的,就是书写到10万年前或300万年前,乃至40亿年前。当我们习惯了一种历史叙事的时候,也就会习惯性地以为历史的源头就在那里,历史就是那样,但是现实中每一项新的发现在改变当下的同时也在改变过往的历史,比如2015年9月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和华盛顿州两次观测到微弱的引力波,这直接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早期宇宙的历史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星系和恒星是怎么从混沌的秩序中形成并且稳定下来的,等等。
1923年,哈勃使用洛杉矶威尔逊山天文台的望远镜观测太空,发现原以为从属于仙女座星云的造父变星并非这个星系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存在着比当时人们认为的最大的银河系更大的存在。1929年,他还发现:差不多所有的星系看起来都在远离地球,而且越是距离远的,其远离的速度就越快。后来又有更多证据证明宇宙在膨胀,尽管那时候的科学家都深信宇宙是稳恒态的,是无限的。20世纪60年代发现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是最初原子形成时辐射释放遗留下的,1964年,美国新泽西的贝尔实验室两位射电天文学家阿尔诺·彭齐亚斯和罗伯特·威尔逊正在建造一个高精度无线电天线,以接收人造卫星的通信信号。为消除干扰,他们已经将接收器冷却到比绝对零度高3.5℃的水平,可还是检测到一个嗡嗡声,无论仪器怎么调整都无法回避。与此同时,普林斯顿的罗伯特·迪克正在研究这种背景辐射,当他听说彭齐亚斯的发现,就和他一起写论文,这个发现就是:宇宙大爆炸。实锤,铁证如山,宇宙起源于一个原点。
而在太阳和地球这类恒星和行星的起源事件里,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19世纪以前的研究者发现可以观察到的地层是有顺序的,每一层都由不同的材料组成,且都有相应的化石,越是下面的就越是古老。这是通过肉眼观察所得,只能将地球的历史推到几千年前。但在20世纪初卢瑟福发现原子核的衰变原理之后,人类拥有一把更大的尺子去衡量更加古老的存在,地球年龄就被测出来了。
这种倒推的历史叙述,就像物理领域,人们先认识了各种可见的化学物质,然后研究他们的结构,再到分子,再到原子和中子,最后是更小的组成单元以及维系这种微观秩序的力量。这正好与宇宙历史形成一个镜像,先是原点的大爆炸,再是原子和四种力,接着是分子、各种元素及各种物质,后来是更为庞大的星体等。这在生物历史的领域也同样适用。我们不是先发现了40亿年前的最早的细胞才一步步往后排列出庞大的生物历史展览的,我们先发现的都是离我们最近的东西。比如通过观察物种之间的区别以及同一物种在不同地区和不同年代的变化,进而探索整个生物演变的原理,这要到1859年达尔文的学说出现才基本定型。历史往后发展,半个世纪后魏格纳向达尔文致敬的《大陆与大洋的起源》则指出了生物演化的舞台也不是一成不变,最早的大陆是一整片,是爬行动物的乐土,但还要再等近半个世纪,1953年DNA分子结构的发现和近20年基因工程的进展,以及人们在海底发现的海沟和比陆地上更凶猛的地质运动,才让我们了解到最古老的原核生物和此后生物演变的原理,以及生物生活的大陆和海洋环境是怎么运动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这一切都跟两三百年前的若干场变革相关,包括工业革命、科学革命、政治革命。这些变革带来了现代意义上的学科,地质学、古生物学这样的新学科拔地而起,历史、法律这样的古老学科则被体系化,用一套套范式约束着,还有知识传承的方式更多是通过已经普及的学校体系而不是口耳相传来进行。这实际上是我们认知整个大历史的参照原点。我们今天得以获得作者列出的八个节点的起源故事,跟最近两三百年里的建构关系太大了。
138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宇宙诞生后银河系的出现、38万年后(对宇宙早期历史来说不过是大爆炸之后过了一瞬间)新元素的出现、45亿年前太阳系的诞生、40亿年前生命的出现、600万年前人类的出现、1万年前开始农耕时代、200年前的工业革命开启的人类世,这八个节点的发现,与我们的知识之间的关系有一点镜像的意味,但其实很多发现也是同步进行的。德国的约瑟夫·夫琅和费(Joseph Fraunhofer)用分光仪探测到太阳光谱的暗线时,法国的拉马克已经对物种之间的关联深信不疑;亚瑟·伊文思去拜访海因里希·谢里曼并对他的迈锡尼珍宝羡慕不已的时候,德国的阿尔弗雷德·魏格纳正在病床上沉思地球的构造或许并非铁板一块;美国的沃森和克拉克发现罗莎琳德的研究成果时,英国利基家族的两对夫妻已经把他们的毕生精力都放在东非的早期人类考古上……所有的知识领域都在经历大爆炸,没人能预料到这些知识会把人带到哪里去,而这些知识最终都会改写历史,进而变成现代版本的神话故事。而一旦人们发现这些节点,就会发现它的阐释力是极强的,便以此为框架,往里填充旧的和新的观测所获,这些观测变成知识,知识补充理论,理论变成一个时代人们共同的信仰。也正是这样,我们可以越来越清晰地依靠大爆炸、板块构造、自然选择这些学说将过往的历史一点点拼凑完整,显然不可能做到当代历史学家对“9·11”事件按分钟来进行的场景还原一样,但138亿年的历史,对我们来说是越来越详细了。
《起源》不是要叙述这138亿年里的点点滴滴,而是要设定一种历史的框架:当下我们的很多发现书写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起源”,更多发现则是细化了多姿多彩的“演进”脉络;起源和演进,不停地交织,构成一幅三折画,紧接着再往前延伸。这是一幅交织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学和人文知识的宏大图景,是人类试图取代上帝书写认知范围内一切历史的尝试,可以说狂妄,也可以说睿智。所以,《起源》给我们带来的启发,至少有以下几个:
历史观层面的,集体知识塑造我们的共识,包括我们对自身源头的认识。这个起点,我们不好说到底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还是一种主观的阐释,更像是处于这二者之间的一种游离的状态。源头,既非主观,因为就像引力一样,毕竟一直就在那儿,只是我们认识到它却只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它也非客观,迟早会被一种新的科学范式取代,而目前我们所认可的诸多源头比如大爆炸、原始汤、直立行走、农耕都是在历史中被建构出来的认知框架,总是存在反面的论据。
但就已知而言,也就是历代传承下来的共同认知,作者称之为“集体知识”,是可靠的。如作者所说,如今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优势也更有能力讲述这个新的起源故事。这个故事是为了找到我们在世界中的精确位置,它依靠的工具是科学,就像远古的人凭借神话、宗教来认知世界和认识自我一样,科学是我们今天认识世界和自我的最可靠的工具,或者说,至少我们都对此深信不疑。科学,是现代人认知自己世界观的参照坐标。这个体系本身在不断更新,也无法避免固有的缺陷,然而它是当今最强大的解释体系。科学以外的认知体系,哪怕在过往的历史上曾经拥有过强悍的影响力,如今都处于边缘地带,就连前现代的神话、宗教、迷信诸多体系,要在这个世界求得生存,也必须为自己裹上科学的外衣。如今不再存在一种能与科学抗争的体系了。
138亿年,这不仅是一个时间尺度,也是一个地点尺度。希罗多德描述中亚的斯基泰民族和亚马逊部落,《圣经》的描述范围从西班牙到印度,从埃塞俄比亚到以利哩古,这是古典时代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大体上就是亚欧大陆和地中海世界。500年前,人们的视野扩展到整个世界,地图的隐秘角落一点点被揭示。100年前,人们能观察到更遥远的星系和那些已经死亡的中子星乃至黑洞。虽然没有考古资料,更没法回到现场,但我们用可靠的方法还原那些并未亲身经历的过往,于是科学家和历史学家能建构出万物的源头: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一秒、一分钟、一小时里又发生了什么,所发生的一切在如今人类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行走中依然留下烙印。《起源:万物大历史》是关于全新观察尺度下的“起源”故事,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是我们心之所系的宗教。
历史都是新知识,是这一代人的全新创作,是主观的认知与客观的过往之间非常微妙的平衡。我们只能尽力做到以火星人的视角来观察人类、地球、宇宙的历程,我们也需要尽力体会过往的人面对同样的一段历史为什么会和我们有完全不一样的理解。历史写作能否脱离人的视角,但我们需要更加宏阔,自我介入的程度会有所不同,水平也有高低,是采用线性的选择性叙事,还是上帝视角的复杂维度,都是人需要训练的思维方法。这就给历史阐释留下诸多空间,没有人参与阐释的历史没有任何意义。客观的历史就在那儿,就像太阳光,或者植物和矿物,人则是分光仪,或者颜料提炼者,给原始的历史涂抹颜色,创作出形态各异甚至在理解上彼此抵牾的历史来。
另一个启发是价值观层面的,对人性,对普世价值,对未来的思考。宏大的尺度让我们更发现自身所处的地位以及何者为重。民族国家,这是人类世时代的一项伟大发明,和科学、理性、民主政体一样成为现代世界的标配,也是影响我们看待历史的最大的“洞穴假象”。在洞穴里时间太久,便会否认洞穴外的一切,哪怕自己与洞穴外的事物分享了极大的共通之处,也极力刻意回避。延伸到现实层面的一个思考,比如民族国家与全球化是这个时代的一种顽固的张力。当下全球化遭遇民族国家的阻击,有一些现实层面的原因,但有一个根基性的、深植于人性之中的因素,就是价值观问题。人结成群体是依靠某种价值观,并从这种价值观的裹挟中获得安全、利益、扩张。价值观的冲突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民族国家是这种群体的一种形式,极为牢固的同时自然就带来狭隘、固执、偏见、恐惧。
大历史可能存在几个局限,已经是很多专家都意识到的,也简明提出来。第一,历史若缺乏了人的参与,就会丧失人文的意味,这类作品,无论添加了何等生动的阐释,都会显得相当“科普”。换一个说法,就是,农业革命以前的人类历史、生物历史、地质历史或宇宙历史,在何种程度上属于被阐释的“历史”,即便是加以阐释了,这种阐释仍然显得过于客观,这就可能导致所有的大历史著作在前面四分之三的内容上几乎都是相同的。第二,同样还是围绕农业革命以前的“历史”,它的趣味性在哪儿,宇宙大爆炸之后的第一秒所发生的诸多事情,很宏大,但趣味性何在;早期地球的洪荒与震荡,很宏大,但趣味性何在;当我们意识到这一切与我们太过遥远,它本身具备的意蕴和即使作为无用知识的愉悦,我总是有一种疏远之感。当一本书把故事的起点放在38亿年前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读者内心会觉得这就不是一本历史书而是科普书了。太过客观的事物反而难以描绘出历史感,历史感需要的人性、情感、节奏、故事这些要素,如果用自然科学的方式,很难呈现出来。或许大历史更应该用多媒体的方式呈现,因为描述历史,仅仅用文字显然是不够的。现有的出版手段是否能满足大历史的需求呢,显然不能。所以我需要再去找点纪录片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