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情感
这部小说原本另有其名:《爱之熵》。淡豹读完之后直言不讳地说:“相信我,如果叫这个名,至少会少卖一半。”她的意思是:“熵”这个词对普通读者而言很不友好,哪怕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对这个概念也不熟悉(相比起来,entropy在英文中就“界面友好”很多)。确实我原先对这个书名也不满意,因为觉得这散发出1980年代那种发黄杂志封面上的气息,但我却又很想传达出小说的核心意思:感情也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定律),在消耗的过程中不可逆地从有序转向无序,最终趋向某种永久沉睡的热寂状态。考虑再三,我一度试图更名为《星辰离散》——不过或许还是很少会有人想到这是宇宙膨胀之下星体之间渐行渐远这个梗;最后和邓安庆讨论时,我说:“那叫《没有彼岸的岛》怎么样?”他说:“太长了,我喜欢四个字,就叫《无岸之岛》吧。”就这样了。
叫《无岸之岛》,无疑突出了故事大体发生在岛上这一要素,也暗示了三个主角的精神状态。当然,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艰难的,也不会因为生在岛上就更加艰难。不幸的是,我在小说完成之后才读到苏伟贞的长篇小说《沉默之岛》,虽然其主题是女性的身份和觉醒,但同样频繁地提到岛屿及其精神状态;那原本或许可以给我不少启发,但小说是这样一种产物,它一旦完成后就很难改变,要么伤筋动骨,要么越改越糟,更糟的是两者兼具。这样看起来,还是维持原样更有吸引力一些。
虽然讲的是“爱情”,但对14-21岁之间的年轻人来说,这不如说是一段混沌的感情。成年以后我们经常忘记,那是一个尚未定型的年龄段,具有不稳定的特质,包括其感情生活。事实上,小说中的三个主角(章承尤甚)都有点困惑于这究竟应该定性为“友谊”还是“爱情”。鉴于那个年代师长对“早恋”的严厉压抑,他们可能也把这些外部控制内化了,在孤独中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有时甚至在“友谊”的幌子下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这番说辞。他们的孤独,与其说是个性使然,倒不如说是孤立无援。常有人说,中国人从小缺乏性教育,把“性”作为难以启齿的事物,全靠成年后自己摸索;但很容易被忽视的一点是:其实中国人也缺乏“爱的教育”,“爱”同样是神秘之物,同样没有人教,也不容公开讨论,全靠自己付出很大代价去学习,而它祛魅之时却迎来了幻灭。从这一意义上说,他们都像是这片混沌海洋之上浮现的孤岛,在渐渐出现轮廓之际,却又再次因为内在的自毁倾向走向瓦解——不过,这最终也是个人的成长与觉醒。
这里没有一个坏人,虽然是个悲剧,但这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尽管有的人更早认识到了这一点,而有的人则始终无法通过自省来发现。三个角色都有个性上的缺陷,也最终受困于这些缺陷。章承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但却不善于表达;许燕如从小缺爱,因而她对爱的理解其实就是“被爱”,念念不忘自己的感受,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索取;而陆薇薇,在温和的外表之下满怀逆反,同时又自信不足,觉得自己未被需要。他们也许能博得人们的同情,但恐怕很难让人产生好感——至少对前两个人物是这样。不过,小说的使命并不是刻画一个让人喜爱的人物,而是设法呈现他们的个性。
乍看起来,他们之间的误会都不难消除,只要有人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即可——例如,许燕如只需要对章承说:“我需要你,也爱你。我希望你来看我。”但出于自尊,她从未说出口,却总是计较为何章承未能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而这与其说是为了知道一个事实,倒不如说是一个仪式,以此从对方那里获得保障。他们生活在一个高度互动的语境中,以为很多话都是不用说出来的,因而许多最关键的话都被他们的性格预先阻止了——事实证明,在这样一个氛围中,沟通远比一般人设想的难,因为它其实意味着反对这种语境,或从中脱离出来,这是那个年龄的人无法意识到的,甚至即便意识到也无法做到。
故事发生在很有限的空间里(“岛”本身就是),但伴随着对那个年纪来说相当漫长的时间,他们的欲言又止,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与其年纪不相称的早熟——这或许本身就是那个年代的特征之一,孤立无援的人们被迫多思多虑,在地上寻觅出路的微小痕迹。这也是我对近年来一些青春小说、影视的不满,虽然这在国内市场蔚为壮观,但在我看过的有限范围内,总觉得大部分作品都失去了真实可感的一面,而退化为无可救药的词藻——至少我度过的青春期不是这样,远不是那么美好,甚至也并不激烈和戏剧化,而有着许多的苦闷、克制和等待。如果有人读后觉得这个故事很平淡,那也情有可原,这确实不像社会新闻那么曲折动人。我感兴趣的是探讨人的精神状态,而不仅仅是描写“青春”本身,就像《红楼梦》虽然写的是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但也不应当被视为一部青春小说一样。
毫无疑问,这部小说的元素有很多源于我本人从小在崇明岛长大的生活经历。直到大学时代,我对文学的兴趣也一直都是压倒性的,因而自己性格中感性的一面有更多的机会显露——当然是通过文字,因为对一个小地方的少年来说,那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所以看德国电影《另一个故乡》时,我别有感触。那时在我们许多人眼里,故乡不算很有特色,只是一个长江泥沙冲积而成的平坦小岛,没有山,所有河流都是人工开挖的,仅仅三四米的海拔,似乎一阵潮水涌来就会沉入海底。乡村和城镇的景物也大抵平平无奇,直到后来,我才学会把这些风景看作是一个意义系统,从中解读或寄托点什么。木材的密纹、河面上的雨、夏夜的星辰,都以特殊的线条向我呈现某种秘密,至于这秘密是什么,则是需要去追寻的,答案也许有好几个,相互冲突,但那都不重要了。
小说中的很多描述都是这样积累下来的,情节当然也有所本,但这毕竟是一部小说,难免要经过剪裁和虚构。章承身上有我自己的影子,但也不全是——至少,我从小是个偏科的文科生,但他是一个对天文感兴趣的理科生。我试图通过他,把个人命运与一个更广阔的外部世界(某种意义上,“宇宙”)联系起来,而这可能恰是一个小地方少年常有的冲动。最终他成为飞行员的桥段,固然来自我的一个同学,但我挪用来,也是因为飞行所具有的象征意义——这是在失重状态下,对尘世的短暂摆脱与分离,既是觉醒也是复活,当然,对两个女主角来说,或许也意味着他从自己的视野内渐渐消失。
在中学时我也意识到,许多理科的术语也有其诗意的美妙,特别是爱因斯坦那句“光在巨大质量处弯曲”,而万有引力则让我想起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相互作用力,人群会产生共振,而情感或许也像放射性元素一样存在着半衰期——有些情感的半衰期更短。这使我产生一个想法,即试图通过一种物理定律的视角去描写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专门词汇可以反映一种专门文化,表达从特殊视角出发的情感意义,只不过这种情况在我们中国有其特殊性,因为诸如叶绿素、心血管之类的词汇在美国或许只有专家才熟知,在中国却并不构成壁垒;反过来,像“熵”这样的词,在国内却恐怕比美国更罕为人知。不过在大学毕业后,我很长时间远离了文学,使这变成了一个遥遥无期的任务,最终开始写之前,我读到了两部意大利作家写的小说:保罗·乔尔达诺的《质数的孤独》和普里莫·莱维的《元素周期表》,这既让我沮丧又让我感到鼓舞,很明显,类似的想法并不是我首创的(想起钱钟书《七缀集》中说到的那个意大利笑话“他发明了雨伞”),但这让我觉得自己不妨尝试一下,从前人那里当然多少也可以获得借鉴和启发。
写小说毕竟是一项令人望而生畏的任务,最终触发写作的,是一个特殊的契机:2013年3月15日,我的少年好友张晖去世。这将我一下拉回到许多记忆中,也让我比以往更频繁地回岛。在重新翻看少年时信件以及两人日记(当然,他的日记得到了其遗孀张霖的许可,她说:“你写吧,他的少年时代是你的。”)时,有很多感慨涌起。有时候这产生了一种时空错置的奇异幻觉,仿佛早已逝去的时光比现在更为真实切近。不过,要重新创造一个已经毁灭的世界,毕竟需要足够多的材料,何况我也从未写过这么长的小说,此事还是延宕了很久。真正开始写稿差不多已经是2014年9月,但进行得很不顺利,中间有很多折磨人的推敲,直到2016年2月的春节前后,我有差不多一整周的时间,没日没夜,每天写15个小时,终于在假期结束前夕完成了全稿。
在完稿后,我给邓安庆、沈书枝、淡豹、盘子四位朋友看过,他们都给了我很多建议,从错别字到书名,包括一些细节——例如原来写到陆薇薇家里的钢琴是斯坦威,但他们提醒我,1990年代家里有斯坦威,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土豪了。淡豹的建议主要针对写法,一共提了八点之多,有一些我认真听取了(原本中间闪回的章节一律用“间奏”,但她觉得这造成音乐概念和物理概念并置,建议改成现在1.5、2.5这样),有一些尽量改了(砍掉一些细节,加快速度,赋予一点疾风暴雨感),有一些我没改(她不喜欢章承这个名字,“感觉有点过于文学化,不太有岛屿感”,但我叫惯了之后,也不知改啥好)。改完后,我也没有投稿给任何文学期刊,又是邓安庆和沈书枝帮我问了有没有出版社感兴趣,这事辗转了两年多,最终才敲定由果麦接手出版。
对我来说,能出版就好。当然,也有朋友说,能翻拍成电影更好——这是一个遥远的预期,并且按照希区柯克的名言,“三流小说出一流电影,一流小说出三流电影”,这可能也会将我和编剧置于两难之中。此外,一旦说到这,我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即所谓贝克德尔测验(Bechdel test):在一部电影中至少有两个女性角色,她们交谈过且内容不涉及男性,据此可以检验虚构作品中是否存在对女性的偏见。据此,这部作品也会存在这个麻烦,尽管像《英国病人》这样广受好评的作品中也有同样的问题。
半真半假地,几位朋友都不时劝我“走文学道路”,我确实也曾是文学青年,只是在大学之后,兴趣转向了历史社科。虽然我打基础的就是古典文学,中学、大学时也一度对现代文学(特别是张承志、顾城)和外国文学(尤其是拉美文学)深感兴趣,但这些年确实碰得很少,说实话写这么一部小说本身就需要勇气。虽然我写过很多书评,但文学评论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的领域,有着非同一般的门槛。不过有一点我是深知的:我感兴趣的始终是人、理解、回忆这些主题。人是最复杂的存在,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对造物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深感好奇。或许在这一点上,文学、理科与神学的探究最终可以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