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知的存在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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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理论》收录了华莱士的五篇非虚构作品,五篇作品的时间跨度大概有十五年吧。你可以从《旋风谷的衍生运动》读到他是如何凭借几近精准的计算能力和直觉在这个极具美感的网球游戏中寻找到乐趣的;从《伤我心的特蕾西·奥斯汀》反证华莱士和大多数美国人企图从体育明星传记中读到什么现代奇迹;从《乔伊斯》这篇读到网球运动员孤勇而不自知的人生抉择;从《美国网球公开赛的民主与贸易》一览纽约小市民的“灼人”风情和网球赛之下的贸易景观;还可以从《亦人亦神的菲德勒》读到精妙的网球技巧和战术的分析。
但最重大的冒险是进入华莱士精准的文字迷宫之中,他的文字精准,但是信息庞杂,我一直怀疑华莱士是不是在进行一种恶作剧的实验,他故意用新闻记者那一套“客观叙事”的语调,在纷繁的客观记述中,终于显露出他的一丝嘲讽的意味。这种事他确实做过,《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这篇文章就是其成果之一,我觉得本书的《美国网球公开赛的民主与贸易》就带着福楼拜描写资产阶级小市民的那种语调,文字精妙,使刻薄隐而不露。
但是因为是网球,我也能读到华莱士对这项运动的爱意,事实上,其它的四篇文章或多或少都从网球跳跃到了更大的命题——成长的阵痛、人生哲学、宗教体验……所以读华莱士的非虚构作品总是像玩注意力游戏——不要被那些纷繁的信息吓到,投入一点你可怜的注意力吧,至少你得到的信息会比你从那些广告标语里得到的有意义得多。
我最喜欢的一篇是《网球运动员迈克尔·乔伊斯的职业艺术性堪称有关选择、自由、局限、愉悦、怪诞以及人类完整性的典范》,读完整篇文章以后真是爱极了这个标题。乔伊斯的能力应该是华莱士非常羡慕的能力:他根本不需要克服什么自我意识,而是以一种天赋一般的专注置身其中(网球比赛),丝毫不受观众的影响;他的选择似乎从小就被父母限定在网球上,但是他却以一种真诚毫不自欺的热爱一股脑投入这个职业;他很早就成为了一个网球运动员,却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投入是否会获得回报……乔伊斯以一种非常简单且不可解释的方式,化解了所有思虑过多的人的困扰,他以一种完整的方式活着,且招人喜欢。
华莱士在《伤我心的特雷西·奥斯汀》里多少也回应了这个问题:“或许,当开始论述思考与行动之间、行动和存在之间相互渗透力的不同时,顶尖运动员的传记为何会既如此有吸引力又如此令人失望这一问题,也就有了解答之匙。标准流程与真理相伴,同时也常常包含残酷的矛盾。我们这些不具有运动员神圣天赋的旁观者,才是唯一能真正看清我们所不具备的天赋,并将它准确无误、栩栩如生地表达出来的人,一定是对这种天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倒不是因为不见不闻是这种天赋的代价,而是因为它就是这种天赋的精髓。”对于运动员来说,不自知反而变成了一种优势,使他们能够一心一意存在而又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对后现代的人类社会来说,或许真的是一种天赋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运动员的体育竞赛仿佛是一种后现代的“存在主义表演”,他们代替我们在几毫秒间做出孤勇的抉择,而我们观看、走神、惊叹或者思考观看本身。体育竞赛除了彰显力与美,除了给我们展现身体的奇迹,让我们达到一种近似宗教狂热的体验,它也会是后现代社会中少见的(发生在运动员身上的)百分之百的存在的体验,或许这一刻,完全沉浸的观者会和自己的身体和解,也会和生命的意义和解,毕竟,寻找意义总是无果,创造意义才是正途。
对了,《亦人亦神的费德勒》的主人公费德勒,似乎和7月15日参加温网决赛的费德勒是同一个人,没想到华莱士网球世界里的选手,在13年以后还活跃在网坛,并以一种失利的姿态流入我的朋友圈中,当然了,发朋友圈的那个朋友喜欢的是成功卫冕的另一人(德约科维奇)。华莱士应该是写完这篇文章两年以后自杀的吧。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真希望我有不疑惧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