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虚空·悖论

“存在的核心是一种虚空，就象我之所以了解我自己是因为我通过与别人的心灵沟通以后对自己的体察，这种沟通并不是一个实在的接触，而是依靠我的一个设想、一个回忆、一个诉说，这些内容都属於无形的，是虚空的。”——史铁生

读完《务虚笔记》，方才发现这个看似短暂的“写作之夜”，竟可以被“回忆”与“印象”拉得如此之长。小说中的所有人物——残疾人C、画家Z、女教师O、诗人L、医生F、女导演N、政治家WR以及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人物——全都只存在于“我”的印象之中。
印象是个奇妙的东西，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处于“写作之夜”的“我”可能会对O的前夫的一切（比如名字、外貌、职业、爱好）一无所知，却对那幢老房子里的白色羽毛念念不忘。是的，就是那根孤傲的白色羽毛，它静静的等待在那幢老房子的某个房间里，等待着被C、L、F或者是WR忽略，等待着被Z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也许是那根孤傲的白色羽毛，也许是那句“野孩子”的辱骂，牵引着Z走进了艺术的殿堂；也许是那封贴在墙上公之于众的情书，牵引着L穿上了诗人的外套；也许是一个关于印象的假设，牵引着史铁生写下了《务虚笔记》。
印象的片断互相拼接组成了记忆，不安分不定时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提醒着我们那些改变命运的转折点。历史，由于印象的深刻而变得真实可信；而存在，也会因为印象的渺无而变得飘忽犹疑。他说：忘记和不曾察觉的事，等于从未发生。这就是印象的魔力。

 “我从虚无中出生，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第六章《生日》中，史铁生如是说。《务虚笔记》中，“我”出生后最初那几年没有记忆，从“我”记事开始，便被告知“我”的生日是1951年1月4日，“我”被迫接受了这个传说，“我”同时也被迫接受了关于“我”出生前的那个世界的一切传说。称之为“传说”，无非就是因为它不存在于“我”实践的印象之中，你们告诉了“我”这些“传说”，它们便成了“我”印象的一部分，它们之于“我”就是存在的，但它们的存在形式却只是一种虚空。
《务虚笔记》中的人物是交织的，F完全可以成为L，或者Z一不留神就和WR互换了身份。几位女性角色O、N、T更是可交替的，她们都有可能是那幢老房子中的那个小女孩，那些男孩子们爱慕的对象。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命运就开始以疾病，先天，遭际，偶然性和必然性等等种种手法，选定人担任各种角色。“残疾”先于“爱情”降临到了C的身上，使C成为了C，而不再可能变为L或者Z，这就是命运的把戏。所有人物的命运来自于“我”的印象，而“我”的印象是虚空的，所以，读者阅读《务虚笔记》也许只是进行着一场虚拟的游戏，但也许也可以将其视为现实的地图，按图索骥。

史铁生在带领我们进入“我”的“写作之夜”的最初，就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悖论：“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在我看来，《务虚笔记》本身与其作者史铁生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个悖论。编者说这是一部史铁生半自传式的作品，在我看来未必如此。《务虚笔记》记叙的就是史铁生的印象，按照悖论来看：
史铁生便是《务虚笔记》的一部分，而史铁生的全部印象（被记叙的和没有被记叙的）之和才是史铁生。
这之间奇妙的关系，怎会是“半自传”三个字就能概括得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