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满汉之畛域——读路康乐的《满与汉》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终结了大清朝近三百年的国祚,但是满族统治者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在庚子之乱之后,朝廷实行了新政,不过最后仍归于失败,大清朝在革命者的呐喊声中倾倒了。现在史学界讨论比较多的是历史应不应该给清政府一些时间和机会,让它将改革进行下去,也许中国的历史会是另一种形态。当然了,历史不可以假设,时光也不可以倒流,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是另一幅景象,而对于我们来说,现实的思考是晚清新政为何会失败,并且中国的历史为何会是这样的走向。
一、破坏祖制
太平天国之役改变了整个清朝的权力关系,汉族地主的权力和地位大大提高,朝廷的军队不能够战斗,主要依靠汉人的军队,这样朝廷就有被颠覆的危险,即很可能政权会被汉人重新夺回,鉴于此,朝廷为了强化皇权,在1861年认命奕为军机大臣,在路康乐看来,这是历史学家最容易忽视的一点,因为这次认命所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嘉庆皇帝所定下的百年成列,在同治中兴之初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首先被打破。1861年,奕作为年幼的皇帝的叔父,被重新任命到军机处。回过头来看,我们就能明白这只是一种长期趋势的开始,这种趋势在载沣摄政其间为了重新强化帝制达到顶点”。
从奕进入军机处开始,后面有礼亲王世铎供职于军机处到1901年,载漪在1900年进入军机处,义和团之后,庆亲王奕劻进入军机处,之后其子载振被任命为商部尚书,这样祖制被彻底破坏了。晚清之时,清政府也不反对平满汉之界,但言行并不一致,有时恰恰相反,致使汉人对满洲之朝廷失去信心。
梁启超认为平满汉之畛域是解决满汉问题之关键,也是中国战胜列强之一途。梁启超在他的《变法通议》中说“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从戊戌变法始,梁启超就认为满汉应该合种,梁启超认为只有合种才能抵御列强之侵略,解国家之危局,他举中国古代之例,又举西方列强之例,意在说明合种之必要,至于如何做,他想了四个方法——散籍贯、同婚姻、并官缺、广生计。最后他说“要而论之,种战之大例,自有生以来至于今日,日益以剧,大抵其种愈大者,则其战愈大。而其胜败愈有关系,善为战者,知非合种不能与他种敌。故专务沟而通之,《诗》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也。不善战者,不知大异种之可畏,而惟小异种之相仇,《传》所谓鹬蚌相持,渔人获其利也。”合种利大于弊,不合种弊大于利。此思想以后还有进一步发展,他认为中国各民族应该消除彼此之界限,合成一中华民族。
在我看来,当时所谓平满汉之畛域实际上是要求清廷将政权和汉族共同分享,尤其是在官缺上消除满汉共治之现象。然而满族统治者在嘴上答应的同时,行动并没有跟上,正如前面所说,亲王进入军机处是违反祖制的行为,但是清廷一再违背,其目的就是不想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汉族人分享政权,仍然想做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仍然想让汉族人俯首称臣。清初满洲的彪悍已经不见了,从太平天国开始,经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义和团之乱,清政府的威信已经完全扫地,它再也不能像清初那样,让全国人感到恐惧,而此时的统治者对待立宪派和革命派却阳奉阴违,制造皇族内阁,使当时的很多人对朝廷绝望了,一部分支持它的立宪官僚也转向了革命。
这个在路康乐看来是我们容易忽视的一点——从奕开始的违反祖制到皇族内阁的建立。正如前面所说,梁启超认为应该平满汉之畛域,这是解决中国问题之关键,而统治者未尝没这样去想,而且也去做了,但效果似乎很不理想,因为几百万满族人已经成了既得利益者,也是一种国家的寄生虫,他们“不劳而食,不织而衣”,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确实是令清廷头痛的地方,因此,平满汉之畛域也是具有现实之困难的,这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同时他们为了维护其统治的权利,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最后终于自掘坟墓。
二、种族问题
在研究中国近代史时,满汉种族问题成为了目前研究之重点,试假设,当时如果统治集团是汉族人,革命还会产生吗?很可能中国会和日本一样,成为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而不是一个共和制国家。之后中国也不会有一系列的革命,也不会有1995年的“告别革命”,可以想见,种族问题也是影响近代中国历史的关键问题之一。
路康乐在其《满与汉》一书中描述了满人的“七宗罪”:第一,满人是异族,是不属于中国、不同于汉人的野蛮民族;第二,满人对汉人犯下了令人发指的大量罪行,尤其是在17世纪中期的征服过程中;第三,通过把野蛮的习俗强加于汉人臣民身上,满人使中国趋于野蛮化;第四,满人把自己上升为特权种群,凌驾于汉人之上;第五,满人让汉人屈从外族的军事征服;第六,满人对汉人实行政治歧视;第七,满人虽然自称调和满汉,但是其实一直对汉人怀有敌意。这七宗罪是革命派总结出来的,从中我们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七宗罪的核心问题就是种族问题。
过去我们研究中国近代史时忽略了这一个问题,可能也是因为政治的原因,因为要塑造民族团结,我们更多的可能关注于统治者的压迫和帝国主义的侵略上。不过,在此有必要说明的是,西方研究中国近代史尤其是晚清史时,可能过度的关注满汉之间的对立,或人为的制造满与汉的对立。中国这样一个国家是不同于西方的民族国家的,中国更注重的是文化的统一,而不是种族的问题。孟子曾经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也即是说,中国的古人认为,即使是夷狄之人,只要学习了中国的文化,就可以变成华夏,孟子还举了陈良这个例子。
由此可见,满族入关已两三百年,自己的语言都已经无法说清了,大部分满族人已经同化在汉族人的海洋之中,完全是沐浴在汉文化的光辉之下成长的,诚然,他们还保留着不少自己的文化,但是在我看来,这并不影响他们已经成为“中国”的事实。而事实上,自乾隆之后,汉族人基本上已经认同了满族人的统治,而满族人也包括汉族人在解释历史时,仍然是从文化的角度来解释的,不过种族矛盾还是暗含其中的,如果不是朝廷在一次次的战争中失败,如果不是朝廷一次次的阳奉阴违,历史也许不是这样。不过正如前面所说,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而且,大清朝的衰落也不是一两天造成的,自乾隆时,整个国家的官僚运作体系就出了严重的问题,贪官恶吏横行于世,最高统治者已经很难对整个官僚体系进行很好的控制。另一方面,军队严重腐化,毫无战斗力,太平天国之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假使当时的清政府整个官僚系统效率很高,军队也有战斗力,那太平天国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太平天国之役耗尽了帝国的最后元气,同治中兴也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在我看来,清廷之所以能够继续残喘约半个世纪,完全是由于中国古代社会制度顽强的生命力——由皇帝、士大夫、乡绅、百姓组成的稳定的社会结构。当这种稳定的社会结构被打破之后,整个国家也就崩溃了。
三、谁是满人?谁是汉人?
在《满与汉》这本书中,路康乐提出了两个主要的问题:谁是满人?谁是汉人?在革命者看来,满人等同于旗人,而满人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旗人并不只是由满族人组成的,还包括汉族旗人和蒙古旗人在内,旗人的构成本身就是复杂的。八旗制度被创立之初是一种军事制度,随着战争的结束,八旗军士驻守在中国各地,以镇压人民的叛乱,而他们也不用外出谋生,由国家供养,这样旗人就成了一种职业,成了一种寄生阶层。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方面由于西方列强的入侵,另一方面由于西方的民族主义的理论逐渐传入中国,中国人的民族意识觉醒了,作为统治者的异族——满人,成了革命者制造革命舆论的最佳工具,比如前面所说的革命者所提出来的“七宗罪”。
在我看来,梁启超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提出平满汉之畛域的,因为中国自董仲舒创大一统理论以来,大一统的天下理论就成了统治者追求的最高目标。西方列强入侵中国,意在瓜分吞并中华,而作为异族统治者的满人正是他们分化利用的最好工具,中国古话有“宁赠友邦,不予家奴”,而这也是梁启超猛烈批判之所在,也是革命者要求推翻满人,建立汉人国家之关键所在。然而,在梁启超他们看来,建立十八省之中国不是一个理想之选择,满人入关三百年来已融入中国之中,他们同样属于中国,实行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之政策恰是中了西方列强之圈套,在他看来,最好的乃是合一中华之民族,由汉、满、蒙、回、藏等共同组成之,创立一中华之帝国。那么谁又是汉人呢?
路康乐认为这遵循了梁启超的看法,“在关于中国的种族竞争论述中,他仅仅集中于两个竞争者——满和汉。因为满等同于五百万旗人,汉自然就是其余大量中国人口,按照旗\民二分法,他们就是四亿非旗人的‘民’。”接着,路康乐在书中又讨论了一个问题,即满人的合适地域是哪儿?众所周知,满洲人发源于东北的三江平原,也就是说东北是他们的老家,而中原地区由汉人居住,所以在革命者看来,中原地区应该由汉人统治,应该把统治者驱逐回东北。
路康乐在书中这样写到“正如陈天华声称的那样,‘中国属于汉人’。由于中国被如此界定,因为满人不是汉人,他们在中国就没有一席之地,根据同盟会的宣言,他们应被‘驱逐’。章炳麟不止一次地表示,满人合适的避难之所应该是他们的老家东北,他们可以在那里创建他们自己的民族国家,正如后来日本人打着满人的名义所试图做的那样”。事实正如路康乐所说,革命者的目的就是反满,推翻满族的统治,建立汉人的国家,我相信,这就是当初革命者的唯一目的,正如后来辛亥革命推翻清朝一样,章炳麟认为革命目的已经达到,那么革命之军队也应该解散了。
革命者利用了种族主义的反满宣传,利用了如前面所说的满人对汉人犯下的“七宗罪”,然而这样的宣传手段虽然能够唤醒广大汉人隐藏心中已久的仇恨,但是这样就对国家的统一造成了严重的危害,正如多年以后我们见到的伪满洲国,而且新疆、西藏也不在十八省范围之内,可以想见此想法危害之大,而这也是梁启超所担忧的,所以,梁氏极力推动平满汉之畛域。后来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五族共和的思想,之后又在五族共和的基础上发展出了种族同化的思想,即所有其他民族和汉族同化,成一新的民族——中华民族,这个和梁启超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种族问题的学术探讨
满汉之间的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如今在研究清史的过程被抬出来,在我看来一方面是拓宽了研究的视角,而且此视角是极其必要的,清朝的灭亡以及中国近代历史的走向和种族问题有着天然的关系,在我看来此关系在三百年前就结下了,另一方面也是有政治的原因在里面的,如今中国的民族问题比较复杂,民族矛盾增多,不可避免的会有西方学者借助历史来煽动中国的民族矛盾,在此,我希望我的想法是一个阴谋论,因为如果将学术问题扯上政治,那么就说不清了,尽管学术从来就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路康乐的《满与汉》一书在我看来,是很有价值的,原因在他开创了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新的视角,晚清时期的满汉关系牵涉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了,而且其一直影响到新中国,甚至是现在。路康乐运用他那出色的发散性思维,让我们理解了满族统治者如何从被统治的征服者变成统治者,最后又变成了被统治者这样一个过程。可以想见,《满与汉》一书只是刚刚开始,种族问题是所谓的新清史们研究的重点,我想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令人如醍醐灌顶般的著作产生,不过,我仍然希望的是,这只是学术的讨论,因为目前整个国际秩序是由西方主导的,1500年来的国际格局并没有多大改变,相反,苏联解体之后有一种倒退的趋势,所以说,在国际上,学术话语权依然由西方所主导,因此,如果他们将此研究和政治进行紧密联系,那么可以想见,对我国的民族政策必定会产生一定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