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刘铭：论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观
摘要：在温克尔曼对古代艺术历史发展的论述中，三种先后被具体讨论的古代艺术分别是：埃及艺术、埃特拉斯坎艺术、希腊艺术。不难看出，他是以民族为单位来描述古代艺术发展的历史过程的，这同样也是温氏眼中古代艺术逐渐趋于完善的逻辑。温克尔曼之所以花很大功夫去描绘埃及、埃特拉斯坎这些民族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衬托出希腊艺术的精妙完美。在温克尔曼看来，只有希腊艺术是真正达到完美的古代艺术，而推崇希腊艺术就是温氏古代艺术史观的价值取向。
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是西方艺术史和美学思想史上跨时代的人物。他开创了科学、系统地研究艺术历史的新时代，从而被誉为“近代艺术史之父”；他是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艺术理想于一身的人物，不但影响了他同时代的文化巨人如歌德、莱辛、席勒及他的后学如布克哈特等，而且也引领了德国以至欧洲寻求古希腊精神以改善自身的潮流，可谓开风气之先。
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观从整体上看具有两重性：它既是古典的，又是浪漫的。它的古典性在于：第一，从推崇的对象来看，温氏最推崇的还是古希腊艺术的成就和法则，而古希腊艺术在欧洲传统的艺术审美价值观中一直是经典；第二，温氏眼中的希腊艺术具有“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的特征，而这种推崇静态美的审美取向，与他之前的瓦萨里和之后的黑格尔是一致的，属于西方主流的传统美学和艺术审美方式。它的浪漫性在于：心灵的平静和自由是温克尔曼追寻的目标，他进入古代世界去探索艺术历史发展过程不仅是激情、个性和兴趣使然，他要表达的也是一种系统化的反抗现实的呼吁，其中更隐含着要求改良社会政治状况以赋予个人更大自由的诉求。这正是近代浪漫主义精神的表现特点：通过某种形式的文学或历史叙事来隐喻现实，强调个体的独特性。在温克尔曼身上，近代浪漫主义精神与古希腊精神奇特地结合着。
中国最早提到温克尔曼著作的是郭沫若翻译、德国学者米里海斯（Michaelis）所著的《西洋美术考古发现史》，这是国内认识温克尔曼的起点。老一辈理论家杨德友和宗白华对《古代艺术史》中的个别章节也进行过译介。目前国内最重要的温克尔曼作品译介是由邵大箴以俄文版为参照完成的。1989年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论古代艺术》和2001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希腊人的艺术》内容是相同的，前言是由邵大箴所写的关于温克尔曼生平和思想的评述，主体包括根据《古代艺术史》中的部分内容编译而成的《论希腊人的艺术》和六篇重要论文。国内读者认识温克尔曼一般以此为出发点。
国内学者对于温克尔曼的认识，一直以来都是承袭鲍桑奎《美学史》和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中的论述。另外李醒尘、杨恩寰等对温克尔曼思想也做过简要介绍和评论。到目前为止，国内尚无一本研究温克尔曼的专著问世，比较有学术价值的论文也不多。总体而言，中国一般的美学和艺术史著作只把温克尔曼作为德国启蒙运动和艺术史学科的背景人物来加以介绍，侧重于他的美学思想，对他的艺术史观研究不足。而“美学的结构性问题在于：艺术作为一种积极的现实力量和艺术作为一种过去的历史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对于艺术的研究显然不应只偏重于对各种艺术观点和美学理论的阐述，对于作为经验历史的艺术，无论是艺术品还是艺术家、艺术批评家的历史都是应该重视的。所以在研究温克尔曼的过程中，不仅是他的美学理论值得关注，对于他的艺术史观也应给予相当的重视。
本文尝试以文本研究为突破口，对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观作一次整体性的梳理。希望这一尝试能为我们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温克尔曼提供一个新视角。
一、从《古代艺术史》看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观
温克尔曼的主要著述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他的六篇重要论文，二就是他的专著——《古代艺术史》。当然，他的论文也是有重要意义的，但一般认为他的整体思想在《古代艺术史》中有更明确、更系统的体现。通过对《古代艺术史》的章节编排和各册主要内容的分析，我们可以更好地从逻辑上和整体上把握温克尔曼的艺术史思想。
《古代艺术史》的第一册“艺术的起源和不同民族艺术存在差异的原因”（The Origin of Art, and the Causes of Its Difference among Different Nations），可看作是整部著作的总纲，十二卷本的《古代艺术史》就是作者在第一册中所阐述理论的具体展开，其中也包含有温克尔曼对自己艺术史观的整体概括。作者在本册中阐述了艺术是一种生命体的观点：艺术是有生命的，是有特定的产生、发展和衰落过程的。另外本册还讨论了：不同地方所出产材料的差异对艺术品创作的影响；气候对人的体型、思维方式，特别是对人类政治结构有着重大影响，而这些都是影响艺术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温克尔曼认为希腊艺术就是完美艺术的典范，但并不意味他认为其他民族的艺术就没有可取之处。对于古埃及艺术，温克尔曼认为它是经过发展的，只是未能达到像希腊艺术那样的完美程度。这主要是由于埃及严厉的宗教和王权束缚了艺术家个性的发挥，阻碍了艺术实体赖以发展的美学理论的进步。对于埃特拉斯坎艺术未能趋于完美的原因，温克尔曼认为这主要是由于政治因素的压力。最后罗马征服了埃特拉斯坎，使得这个民族的艺术生命中途夭折从而彻底失去了进一步完善的可能。《古代艺术史》的第二册和第三册，就是分别讲述古埃及艺术和埃特拉斯坎艺术的，这既是叙述结构的需要，又是为了第四册和第五册系统地讲述希腊艺术的优越性做一个逻辑上的准备。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呈现给读者一幅艺术作为一种生命体在不同民族中生长的图景。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是：不同民族的艺术虽是各具特色的，但每个民族的艺术发展过程和最后所能达到的高度又是不尽相同的。温克尔曼认为埃特拉斯坎人的艺术是优越于古埃及艺术的，而希腊艺术又是古代艺术中最优越的。
第四册和第五册，即“希腊人的艺术”（Artamong the Greeks）和“希腊人的艺术·续”（Artamong the Greeks-continued）详细论述了希腊艺术的优越性。国内学者研究温克尔曼是以邵大箴选译的《希腊人的艺术》作为主要依据，而邵大箴的这本译作就是以这两册为蓝本完成的，所以这部分内容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这两册是一个整体，但它们论述的重点又有所区别。第四册主要是从学理上，即从总体一般的层次上阐述希腊艺术是古代艺术的最高典范，以及什么是艺术的本质和精髓；第五册则分别论述了怎样表现男性英雄和神祇、女神和女英雄，怎样表现姿态和动作的美，以及人体比例需要的总体协调和人体各部分美的体现。第五册详细表述了希腊艺术是一种着重表现人体美的艺术的观念。温克尔曼认为希腊艺术之所以更优越，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认识和表现了人体的美，即认识到人是最美的典范，并且能通过艺术实践完美地把这种观念表现出来。第四册和第五册这一部分内容结构严密，论证充分，确实是温氏艺术思想的精华。
第六册“服装”（Drapery）和第七册“希腊艺术的技术部分”（The Mechanical Part of Greek Art），前者论述希腊人虽然更注重人体艺术，认为人体艺术是艺术发展的较高阶段，但他们并未忽视服饰在大量艺术作品中的表现价值；后者关注的则是希腊人创作艺术品所使用的材料，如青铜和各种石材。笔者认为，这两册与温克尔曼艺术史观整体上的逻辑关联并不大，它们更多关注的是美术技法。值得注意的是，第七册是《古代艺术史》中惟一辟有专章论述希腊绘画作品的部分。而《古代艺术史》是以希腊雕塑作为主要论述对象的，当然也兼及其他形式的艺术品，但都不是重点。
按照一般的逻辑结构，可以是先从理论上展开，再具体论述，最后加以总结，即：总——分——总；或者是一步步深入、展开，最后再总结，即：分述——总结。但《古代艺术史》不是这样，它的逻辑结构很复杂。笔者认为，第一册至第七册是自成一个体系的，可命名为“作为体系的艺术”，或者“作为体系的艺术史”，是一种广义的艺术理论、艺术史观的展开，是温克尔曼眼中古代艺术整体的发展历程，包括埃及和埃特拉斯坎艺术，不仅仅只是希腊艺术；而第八册至第十二册则是另一个系列，笔者称其为“希腊艺术作为一种历史”或者“作为历史的希腊艺术”，它更多的是叙述希腊艺术作品、艺术风格的历史演变，当然还有对希腊艺术家的评价，这些内容多属于美术史的范畴。
第八册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此册在整部《古代艺术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只有第一册能与之相比。如前所述，第一册是整部著作的总纲，但它其实也是第一册至第七册的纲领。第一册和第八册，笔者认为都是可以单独抽出来作为一种理论著作的。第八册“希腊艺术的兴衰”（The Rise and Fall of Greek Art），讲述了希腊艺术发展的三个时期，即：更古老的风格、壮丽的或者宏伟的风格和模仿者的风格。“更古老的风格”对应的是公元前5世纪以前的希腊艺术；“宏伟的风格”对应的是到亚历山大时代为止的希腊艺术，这两者比较符合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讲的希腊艺术；而“模仿者的风格”则是指亚历山大时代以后，即希腊化时代以后，包括罗马治下希腊艺术风格的演变。在《古代艺术史》的结构编排上，第九册对应的是早期希腊到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艺术，第十册对应希腊化时代的希腊艺术，第十一册和第十二册对应的则是罗马治下的希腊艺术。第九册“古代艺术史与希腊艺术所处外部环境的关系”（History of Ancient ArtinIts Relation to the External Circumstances of the Times among the Greeks）和第十册“古代艺术史与希腊艺术所处外部环境的关系·续”（History of Ancient ArtinIts Relation to the External Circumstances of the Times among the Greeks-continued），这两册之间的分水岭是亚历山大大帝。第十册就是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开始论述，基本上对应的是希腊化时期，作者在这部分中特别强调了外部政治环境对希腊艺术的影响。第十一册和第十二册名为“罗马治下的希腊艺术”（Greek Art among the Romans），当然，这两册就是论述罗马共和时期和罗马帝国时期希腊艺术的遭遇和演变。综合以上可以发现，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观其实是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的：第八册至第十二册是历史地讲述希腊艺术，也可称之为“经验的希腊艺术史”，是一种比较狭义的希腊艺术史或希腊美术史。第一册至第七册部分是一种广义的古代艺术史，它更逻辑和系统地把握了古代艺术的全貌。
所以有充分理由认为，第一部分作为一种广义的古代艺术史，它的逻辑地位是要高于第二部分这种比较狭义的希腊艺术史。区分这两部分对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观是至关重要的。温克尔曼的艺术史思想从宏观上看就是一种以希腊艺术作为最高典范的艺术史观，他认为古代艺术是经由埃及——埃特拉斯坎——希腊这条线索达到生命辉煌的顶点的。他的美学理论，他在阐述自己观点时所闪现出的社会学思想（这在当时无疑是很先进的），都是为阐述这种宏大的古代艺术史观服务的。同样，在第二部分，温克尔曼通过阐述希腊艺术风格的历史演变来演绎希腊艺术的生命历程，即：更古老的风格（以公元前5世纪雕刻家菲狄亚斯为分界点的希腊艺术）——壮丽的或者称之为宏伟的风格和美丽的风格（从菲狄亚斯到公元前4世纪的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列斯属于宏伟风格时期，普拉克西特列斯及其几位直接继承者属于美丽风格时期）——模仿者的风格（亚历山大时代以降，包括罗马治下的希腊艺术）。这种风格的历史演变也正对应了希腊艺术由萌芽到兴盛，再由兴盛而衰败的过程。
二、温克尔曼关于艺术起源和衰落的总体看法：三阶段发展观
温克尔曼在《古代艺术史》的第一册中首先指出，艺术发展的三个原则性阶段分别是：首先，实用的需要刺激了艺术的产生；其次，对美的研究和深入理解，促进了艺术的发展；最后则是迷信的泛滥，而艺术也就随之衰落了。温克尔曼眼中每个民族艺术生命的发展都是经过早（初始期）——中（成熟期，此阶段艺术的发展达到顶点）——晚（衰落期）三个时期的，并且各民族艺术从原初形态上来说都是类似的，但越往后发展差别就越大。可见，温克尔曼并不否认初始阶段的艺术在各民族之间是有共性的，但由于各民族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同，所以各民族艺术发展的起点和天赋是有差别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政治、宗教的发展轨迹是不同的，而这些都会极大地影响各民族艺术生命的发展。
温克尔曼认为，人原初就有塑造形象的本能，所以造型艺术的产生，特别是雕塑，在一切民族中都要先于书写的本领；而无论是艺术（此处主要指绘画和雕塑），还是诗歌，都是人们愉快情绪的产物。但在不同民族中，艺术的产生是有时间先后的，温克尔曼认为，这跟宗教产生的早晚有关系，所以埃及人的艺术要比希腊人或者墨西哥人的艺术萌芽得早。“神话故事的本体是从古代故事流传下来的，这种传播对于代代口口相传来说是一种负担，无论如何，这要依靠书写”。书写是一种文化成熟的标志，东方宗教的起源要早于西方，埃及文字的历史也要比希腊久远，温克尔曼也是持这种观点的。同样，他认为东方艺术的发端也更早。“这在艺术和其他发现中的情况是同样的……东方的发现和实践总是更早的”，此处，我们可以明显发现一种东方优先的观点。
温克尔曼写道：“在希腊人中，最初艺术形象的框架大都是简单的，大多数都用直线；很可能在艺术的萌芽阶段，无论是埃及人、埃特拉斯坎人，还是希腊人，在这些方面都没有什么差别；这种可能性也被古代作家的论文所证实。”可见，温克尔曼也认识到了希腊艺术在最早的时期与其他古代艺术的差别是不太明显的。我们都知道，温克尔曼是推崇希腊艺术的，而一种优越的艺术必然从一开始就具备某些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么希腊艺术产生的环境到底有些什么特别的优势呢？温克尔曼认为最主要的是气候。
《古代艺术史》的第一册，即温克尔曼整体美学和艺术史思想的总纲，其中的第三章题为“气候对结构的影响”（Influence of Climate on Conformation），是专门论述气候的根本性影响的，作者在此处用了“Conformation”一词，即指气候对人的外型和生理、宗教和政治、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甚至语言等等方面都有着决定性影响。温克尔曼诙谐地写道：“有些人甚至能发现一个国家的动物和当地居民之间个性的相似性。”同样，他还注意到意大利各地区的人的口音有很大不同，这是对的。但他认为发音器官的构造也因各地气候冷暖不同而有所不同，未免就有失偏颇，显得吹毛求疵了。
温克尔曼艺术史所讨论的主要艺术类别是雕塑，特别是人体雕塑。那么对备受他推崇的希腊雕塑所赖以为蓝本的希腊人的形体，他自然是极大关注的。温克尔曼在书中有很多关于不同地区人的体貌特征的描绘，应该说很多是观察细致的，但也有些是很主观的。如他所述，生活在气候温暖地区的人眼睛更多的是棕色和黑色；他们之中的妇女，从少女时代起，胸部就发育得更美好；他们拥有更多的卷发，相对而言居住在寒冷地方的高卢人则大多是直发……，我们在此处不难发现温克尔曼是以一种近乎讴歌的口吻在赞美南方阳光下（在作者心目中主要是意大利，特别是希腊）成长的人，认为他们具有更优越的先天禀赋。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审美观，对某种形体特征有着特别的青睐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要注意的是，《古代艺术史》的作者此时流露出特别激动的情绪，他对于温暖的、艺术之花曾经盛开过的希腊是有着最理想化的憧憬的，了解这一点是我们理解温克尔曼的一个关键。
如上所述，在温克尔曼心中，优越的希腊艺术的产生是有赖于温和并充满阳光的气候，这种气候赋予希腊人以优美的形体。同样，希腊复杂分割的地形不利于统一政权的产生，使得小国寡民成为希腊政治的基本格局。小型的城邦国家在古代是比较容易孕育出民主政治的，而艺术在任何情况下都与政治有密切关系。“希腊艺术都表达了相同的功用：为城邦也为属于城邦的一部分的个人服务的功用”，虽然不能说希腊艺术是为希腊城邦中的所有人服务的，但希腊艺术确实具有一定程度社会化的性质，能够代表城邦中很大一部分公民的利益和审美取向。“整个希腊世界就是一个舞台”，与埃及人相比，希腊人有更多的机会与艺术保持接触和联系，这与埃及艺术自始至终从属于王权并为极少数权贵服务是根本不同的。由于与自身的联系更密切，希腊城邦中的公民对于自己城邦中艺术的发展必然会有更高的积极性与更大的参与热情，而这些对希腊艺术保持长久而旺盛的生命力又是极为重要的。
温克尔曼认为，埃及原初就忍受着严厉的王权和法律，而这两者都是源于埃及宗教的特点。他认为，埃及人的宗教传统极为顽强，埃及的政治与艺术都是为宗教服务的，而对神秘事物的向往是不利于追寻真正的真善美的，迷信最终扼杀了埃及政治开明的可能性，也扼杀了埃及艺术和科学的发展。埃及艺术发展的历史正符合温克尔曼三阶段的发展观：始于实用需要———发展于对美的研究———在迷信的泛滥中衰落，埃及艺术是属于受制于先天条件而后天又未能充分发展的艺术，而且在它发展过程中的第二个阶段，即成熟期的发展是很不充分的。
温克尔曼谈到埃特拉斯坎人的艺术认为，由于他们最初就开始实行民主政体，并且意大利的气候比埃及要好得多，即埃特拉斯坎艺术发展的先天禀赋要胜于埃及艺术。但埃特拉斯坎艺术最后也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究其原因是政治，埃特拉斯坎人为了政治独立而斗争的努力阻碍了艺术的发展，按温氏逻辑，应该说埃特拉斯坎艺术的发展大体是这样的：始于实用需要——发展于对美的研究——终结于外部政治压力，这种艺术是属于先天条件好，而由于后天外部因素夭折，其成熟期的发展要比埃及艺术充分，但仍未趋完美。
而希腊艺术则最为幸运，不但原初气候和地理条件优越，而且实行了民主政体，所以得到了最充分的发展。虽然最终随着希腊化时代的到来而衰落，但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事物总有枯荣。希腊艺术属于这种类型：始于实用需要——发展于对美的研究——得到充分发展后衰落。它是温克尔曼心目中惟一真正得到充分发展而达到完美的古代艺术。以上论述的是温克尔曼的三阶段艺术发展观，在他眼中，艺术在各民族中的发展都遵循着这种一般规律，这就是他的古代艺术史观的内在逻辑。下面将要讨论温克尔曼所认为的古代艺术发展的历史逻辑，即古代艺术是如何经由埃及——埃特拉斯坎——希腊这一过程而趋于完美的。
三、温克尔曼眼中古代艺术的发展过程
温克尔曼是把埃及艺术作为第一种专门论述的古代艺术的，第二册就是专门论述古埃及艺术。他在第二册开始就谈到埃及艺术比不上希腊艺术的四个原因：1.埃及人的形体构造；2.他们的思维方式；3.他们的习俗和法律，特别是宗教的特性；4.埃及艺术家的科学知识落后及缺乏合适的模仿对象。
按温克尔曼的看法，埃及艺术既受先天局限，又受后天宗教与政治因素的制约。温克尔曼认为，埃及的气候条件不利于培育出最美丽的人体，他用有些嘲讽的笔法写道：“虽然大自然使埃及妇女显著地具有吸引力……不如希腊人和埃特拉斯坎人……有些像中国人……”我们自然不能同意他的这种类比，不过他对不同种族身体面貌的仔细甄别还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正如他在著作中反复强调希腊人具有完美的天赋形体。
那么，温克尔曼是否就认为埃及艺术由于一开始就受到自然条件的制约，所以没有发展前途了呢？不然。温克尔曼真正强调的是埃及宗教及随后而来的独特政体对埃及艺术发展的约束。他认为，在早期埃及，诗歌、音乐等娱乐、竞赛活动都是被禁止的。至于为何被禁止，他认为是由于政体，是专制王权的束缚，而埃及专制政体的形成又与其宗教的特点是分不开的。由于受到如此限制，埃及人只能把注意力进一步转向追求神秘事物。那么，温克尔曼认为埃及宗教的特点是什么呢？很遗憾，他在著作中未作系统说明。
温克尔曼更进一步说明，合适的模仿对象和科学知识的缺乏，妨碍了埃及艺术的改良。笔者认为，温克尔曼关于这一点的说明还是很精辟的。因为宗教和政治的束缚，埃及人自然科学知识的发展是受到限制的。我们都知道，埃及人关于人体内部结构，即解剖结构的知识是很丰富的，那是由于制作木乃伊的需要，但创作雕塑作品所必需的对于人体外部形体比例的知识埃及人是很缺乏的。同样，太过稳固的宗教结构以及封闭的环境也使得本身就有缺陷的埃及艺术失去了借鉴其他民族艺术的可能。
总体说来，温克尔曼对埃及艺术的评价是低于埃特拉斯坎艺术的，当然更不能与他眼中完美典范的希腊艺术相比。那为什么埃特拉斯坎人的艺术要优越于埃及艺术呢？
温克尔曼认为埃特拉斯坎是欧洲最早实践艺术的民族，并关注到埃特拉斯坎人与希腊人的亲缘关系。“埃特拉斯坎人公开承认自己的希腊起源”，温克尔曼此处注意到的是希腊移民对埃特拉斯坎的影响；并且，“我将简要指出，首先，如果不是希腊人在埃特拉斯坎培植艺术的话，那里的艺术也是被希腊人极大地提升的”，作者认为埃特拉斯坎艺术的起源和发展是与希腊人密不可分的。
温克尔曼首先讲到埃特拉斯坎人的政体是民主政体，而他们民主政体的出现是要早于希腊本土的。他们共分为十二个部落，每个部落有一个称为“Lucumo”的首领，而这种首领的权力是逊于一位通常意义上的国王的。他举了个例子，以他们对外关系中的事例来说明他们实行的是民主政体：原先实行民主政体的邻人一旦选出了国王，他们就与其化友为敌。笔者认为，作者在论述埃特拉斯坎艺术时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先谈到政体问题，是因为在他心目中，群众能以个体形式参与的政治形式必定会对社会中每个成员的智力和精神生活产生有益的影响，这不但会激发他们参与政治的热情，同样对于整体的艺术实践活动是有利的，而个体的政治自由及随之而来的精神自由对艺术发展的影响是要大于自然环境及受其影响的形体面貌对艺术发展的影响的。
温克尔曼谈到埃特拉斯坎的神祇与希腊神祇是一种，但埃特拉斯坎神像都有翅膀，不同于希腊神像中出现翅膀的只有九位；埃特拉斯坎神像中的雅典娜女神还有两对翅膀，肩膀和脚后跟各有一对。很明显，作者在此处是想指出艺术发展中早期阶段与成熟阶段的一些关系。比较早的神像，在表现上往往会更夸张一些；而成熟时期的神像雕塑从总体来说更少需要借助夸张的表现手法，比如更多的翅膀。作者也是想借此说明埃特拉斯坎艺术相对于希腊艺术是处于比较质朴的阶段。
温克尔曼认为，埃特拉斯坎艺术的发展，与埃及艺术和希腊艺术一样，是分阶段的，并且埃特拉斯坎艺术的发展与埃特拉斯坎人扩展至整个意大利半岛的过程是相一致的。但埃特拉斯坎雕像一直有个显著特征：肌肉很少被描绘，因此得名为“枯瘦的埃特拉斯坎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作者认为埃特拉斯坎人对人体的了解还不充分，其艺术技法的发展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在他们的作品中人的姿态和行为的多样化还无法被充分和恰当地表现出来。那为什么埃特拉斯坎人的知识水准到最后没有到达像希腊人那样的高度，从而失去了进一步完善他们艺术的可能呢？作者认为是由于罗马人的兴起，埃特拉斯坎人必须要投入越来越多的精力和时间从事以军事活动为中心的政治事务，最后连自己民族的政治独立都难以保证，其民族艺术的进一步发展自然更无从谈起了。
最后是希腊艺术。温克尔曼认为艺术最纯真的源泉，只有到古代希腊去寻找，“使我们变得伟大、甚至不可企及的唯一途径乃是模仿古代”。他认为，后代艺术家想要攀上艺术高峰，只有学习和模仿希腊艺术，希腊艺术的法则是完美的艺术法则，“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和普桑正是用这种眼光来观看古代的作品。他们从源流中汲取了高雅的趣味，而拉斐尔高雅的趣味正是形成并汲取于这样的国度”。由此可见，温克尔曼认为近代艺术大师的成就也是师法希腊艺术准则和精髓的结果。当然，他的这些认识在今天看来是很片面的，但他号召他同时代和后世的人们（不单艺术家）自觉接受古希腊艺术的熏陶这一审美教育理念值得我们重视。
本文转自《文艺研究》，注释从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