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推挤、践踏竞争者,让我们徜徉在赫胥黎的花园
【一百年来,我们误读了天演论】
文/黄伟斌
1860年9月15日,赫胥黎的长子死了。他的日记记下了那哀恸时刻,字字震颤人心;
"这孩子,诺威尔,我们的长子,我们四年来的欢欣与喜悦,被四十八小时的猩红热给带走了。上个星期我还跟他蹦蹦跳跳地玩着。上星期五,一整天,他的头、他那蓝晶晶的眼珠、他那满头乱成一团的金发,在枕头上翻滚着。十五号,星期六晚上,我把他抱到书房里来,把他冰冷的身体放在我写字的地方。星期天晚上,他的妈妈和我,就在这里,跟他做了圣别。"
赫胥黎坦然接受了命运。他虽然不相信宗教,他却相信天道,在长子去世几天之后,他在给牧师的信中,他表示,自己心甘情愿匍匐于"大自然的法则"之前:
"我相信'天道'——如果能用这个词来表达'事物之道'的话"——是绝对公正的。我越发了解了别人的生活(且不用说自己的),就越发觉得恶人不会发迹,好人不会受惩。"
但到了1887年,赫胥黎的爱女年仅28岁的玛丽恩死了,当时,赫胥黎已经六十二岁了。丧女之痛让赫胥黎抛弃了认为大自然公正的观念。这个被称为"达尔文的斗犬"的伟大学者,着手撰写一部后来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的巨著。1893年,《进化论与伦理学》发表,书里描述了一个赶尽杀绝的竞争世界:
"生存竞争总是倾向于把那些无法适应其生存环境的分子淘汰掉。最强、最傲的总是去践踏较弱的分子。"
热带丛林差不多就是霍布斯世界
该书出版次年,中日爆发甲午海战,满清王朝惨败,感愤于国难的严复读到了这本书,即着手翻译,1897,这本书以《天演论》的汉语名字问世了。译文之美,至今无出其右: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
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下,《天演论》犹如晴空惊雷,震醒了一大批传统士人,劈开了百年启蒙的大幕。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观念确是一种当头棒喝,给了无数人一种绝大的刺激。竞争自强的思想,像野火一样,延烧着国人的心和血。
严复译《天演论》,仅商务印书馆,自1905年到1927年的22年间就刊印了25版,可见国人的欢迎程度。鲁迅是在1901年至1902年间,知道了《天演论》这本书,并且可能买了两部,其中一部送给了弟弟周作人。他回忆说: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
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回忆道:
“'天演'、'物竞'、'淘汰'、'天择'等等术语都渐渐成了报纸文章的熟语,渐渐成了一帮爱国志士的'口头禅'。还有许多人爱用这种名词做成自己或儿女的名字。陈炯明不是号竞存吗?我有两个同学,一个叫做孙竞存,一个叫做杨天择。我自己的名字也是这种风气底下的纪念品。我在学校里的名字是胡鸿骅,有一天的早晨,我请我二哥代我想一个表字,二哥一面洗脸,一面说,就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适"字,好不好?我很高兴,就用'适之'二字。”
严复的《天演论》是意译的,如果和《进化论与伦理学》对比,可发现,严复的翻译基本就是"做",对达尔文学说的演绎,脱离了科学的基础,片面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竞争观和"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的演化观,用以召唤一个"尚武"的"自强保种"的中国,沦为片面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宣传。
处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国际政治丛林里,国族不存的危险使得救亡的要求压倒一切,使得当时的人们,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当成警世格言,奋勇求强求存。1915年,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发表了《抵抗力》一文,实为百年前批判国民性之先声!他感叹中华民族"退缩苟安,铸为民性,腾笑万国"!他把"物竞天择"的观念与老子的名言相印证,呼吁改造国民性,勇斗众列强:
"众生相杀,孰主张是?此老氏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故曰'天道恶'……兼弱攻昧,弱肉强食,中外古今,举无异说。"
他用"世界一战场,人生一恶斗"做文章总结。陈独秀是个狠人。老版战狼!
但人生真的就如此悲惨吗?天道如此?人道也如此?人类社会,不是捕食者就是被捕食者?必须指出,这实际上不是赫胥黎的观点。他从来就没有把达尔文基于对生物演化的观察和结论应用于人类社会。在他看来,道德情操和伦理责任才是构成人类社会的基础。回头看看书名——《进化论与伦理学》。这本书,一部分讲演化,还有一部分讲伦理。严复把题目翻译错了!除了天演,还有一半是道德和伦理。我们才发现,我们读了一百多年的赫胥黎,才读了一半。重读这本书吧!
故事继续往下说。
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自然规律可以统治人类社会。从来没有。让我们注意下面一段重要的论述。这段一百多年来,或者从来没有人注意、或者被刻意歪曲和否定的重要论述是这样的:
"社会的进步,就意味着要步步为营,用人道(ethical process)来制衡并取代天道(cosmic process)。其目的不在于让那些碰巧最能适应既有环境者生存,而是在于让那些最有伦理意识者(ethically the best)生存。
不要冷酷的自大,我们要自制;不要去推挤、践踏竞争者,我们要求每一个人不只是尊重,而且要去帮助他人;其目标与其说是适者生存,不如说是让最多的人都成为'为适者而生存'……"
那么,如何实现人道的进步呢?为了更形象的阐述这一观念,赫胥黎讲了一个花园的故事:
他描述了一个花园,由于园丁的辛勤劳动,筑起围墙,清除杂草,引进稀有植物,鲜花盛开、蔬菜丰收。这是一个与围墙外的自然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人工艺术的结晶。自然法则是无序的,但园丁是人,是有思想的。他可以让一些植物子孙兴旺,即使它们没有很强的竞争能力;也能让一些本来很强势的植物断子绝孙。但是,园丁走了,当地生存能力强大的杂草侵入了,人工培养的奇花异草被干净杀绝了。
赫胥黎总结说:
"这种由人类在大自然的状态下另创出来的'艺术的状态',是必须一直依赖人类去维持的。"
赫胥黎把人类社会比作"花园",而文化、观念和奠基于此之上的制度,就是这个花园的"园丁"。胡适说,以人事之仁,补天行之不仁,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人生天地间,难免有竞争,人在世上,难免有成功失败,有孤苦彷徨,会有奋勇竞争者,也有退缩迷惑者。一个友爱的社会,应该建立起这样一个制度,让所有奋进的、迷茫的、强者、弱者,都在一个有道义的竞争秩序里,知道自己并不是孤零零的,都能成为人道的花园里的一份子,找到人的尊严。
可惜的是,今天还有人,还在宣扬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还在宣扬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来组织社会,宣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真理",维护"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制度,美化"人人不仁,以他人为刍狗"的人际生态。这样的社会,就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霍布斯丛林社会。
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学说,肯定不是蠢!绝对就是坏!
120多年过去了,赫胥黎的一些论点,经过历史的检验,变成了真理,并且,在今天的社会里,他的思想还在焕发着新的人文光芒,成为修正制度之缺、改良社会之恶的思想资源。
这就是赫胥黎的花园。天道残酷,人道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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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精读严复》 鹭江出版社 2007年第一版
蒋永国《鲁迅购读<天演论>的时间和版本考辩——兼及2005年版<鲁迅全集>中相关撰述和注释的补正》(网络资源。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二期)
沈永宝、蔡兴水编《进化论的影响力——达尔文在中国》 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6月第一版
江勇振著《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日正当中》(上篇)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第一版
《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三号(1915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