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残荷听雨声
花了四天时间断断续续读完了黄蕙兰的自传。薄薄的一本书里，便是一个传奇的女人的一生了。合上书，那不到百年前的一切繁华与落寞，都已随时间化为灰烬。
在我的想象中，黄蕙兰是坐在一把柔软舒适的沙发上，穿着她亮丽的桃红色旗袍，喝着暖暖的红茶，将她一生的故事娓娓道来。我常觉得，读一个人自述的传记，比起他人书写的更为有趣，因为在一个人看待自己的过去的眼神中，往往也反射着一个ta内心深处的自己。
书中多次有老年的黄蕙兰反思自己年轻时的种种不足之处，是那样的坦率、可爱、智慧、通透。她对自己当年的处境，以及当时的种种行为的反思，有许多都是现代女性所不能思考到的，尽管也有很多地方她显得传统并且迂腐（比如不支持离婚，比如享受孙辈的孝顺，比如迷信），但是她的坦率让人丝毫不觉得她讨厌，反而是尊重这种个人的“偏好”。一言蔽之，她是个真实、坦荡、活得明白的女人。
她说：
我在极端孤独的环境下长大。我一生都需要温情和理解，但却很难主动寻求感情。”（p50）
我要终生珍藏这些红宝石，我现在珍视过去由于太年轻而不能体会的爱。”（p69）
当时我太缺少阅历了。多年来我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天地里，一切我想要的东西都会自动送来，我不能理解。。（环境）”（p104，谈婚姻的失败）
按中国的思想方法说，彬彬有礼包括了伪装和优雅的言辞，着意掩饰你真正的内心思想。我受了一辈子的教育，要我控制感情，不可即时发作。在内心，我并非对人冷漠不亲，然而在我的公共社会生涯里却得到了这种名声。只有很少几个人能透过表象见到我这个真诚坦率女人的本色，对自己和所爱的人无比忠诚。”（p182）
另一方面，我觉得黄蕙兰的文笔十分了得（也可能是整理书稿的作者的功劳，这就不得而知了），简直是一位被时代耽误的作家。如果给她机会展开种种细节，将回忆录写成小说，或许她能成为中国的普鲁斯特。
写作特点
全书整体上是按时间顺序叙事，每章讲述她人生不同阶段的不同的关注点，但是章节内却是一种“意识流”的编排方式，由一个点散开去说。往往是由一句老话、一个观点而起（比如第一章——“人不能抬自己的轿子”），围绕这句话去做评论、做回忆，充满了 说书的趣味，丝毫没有某些回忆录流水账般的枯燥感。谈到人物，她会拎出人物可以记忆的重点，比如爷爷是“热衷谈论死亡”，爸爸则是“姬妾成群”。
她的写作详略得当，有些事件一带而过，而有些事情则像一幅图画般详细地勾线并上色——童年的龙眼茶，妈妈的宝石腰带，爪哇的水果，爸爸大房子，使馆内的装潢。我想，能够在多年后回忆出这些栩栩如生的细节，一定和她的“恋物”清洁不无关系。
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她将私人记忆作了戏剧化的处理，把事情讲出了悬念故事的起承转合。令我印象深刻几个例子有：
父亲赌博后输光了钱准备自杀，却因为被一个女人感动重新振作，她甚至想象出了父亲当时的感受并将这件事与她的父女关系联系起来——“他和我一样基本孤独，却被这种无私的爱深深感动了。我知道他在我身上也感受到同样的忠贞不二。”（p28），非常妙。
还有在新加坡，爸爸算命的前后，细致的动作和对话描写，让整个场景得以再现，爸爸坚强又心虚的形象跃然纸上。直到父女分别，和父亲骤然的死讯，满纸的哀伤。（p151）
还有在维希，开车、带保姆、看见通行证上的章，都写的栩栩如生。（p203）
写她在华盛顿生病，“他关上门走了，直到我病好才见到”（p241）短短一行字，多少没有说出口的怨念和心寒！
与蒋宋美龄
另外一点让我比较吃惊的是，书里臧否人物的尺度。黄蕙兰晚年持台湾护照在美国居住，是反对红色中国的，她在书里也对gcg时有抱怨和批判（“中国接管，钱投入大海“p160，”ZG虽口头答应合作，但他们实际帮不了什么忙” p197，财产有朝一日会全部落到共产党手里p223，就出艺术珍品，免遭红军破坏p255）。她对蒋宋美龄的态度则是十分微妙。谈到宋美龄在华盛顿居住，她周到地招待，但也的确累得不轻（p3）；至于“在华盛顿时期一位年轻的女客人，有一种当皇太后的幻想”，就不知道说谁了（108）；也谈到宋美龄的手腕和功劳“只要她一心想要取悦某人，那就没有办不到的”
然而，我想是因为宋美龄夸她“别忘了大使夫人也起了重要作用啊”，让她对宋多了许多的好感来。（p213）
我想她是有些羡慕宋美龄的，她羡慕宋美龄有机会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才华、帮助自己的国家，而她只能站在顾维钧背后在社交上帮助丈夫，并且还被顾维钧冷嘲热讽（演讲后被说“你不如周末拿只肥皂箱子去海德公园演讲”）（不得不说这样的男人，哪怕在今天的中国也还是大多数。表面上说“平权”，心里真拿女生说的意见当回事的男人有多少呢，还是只当她们是引人发笑的花瓶呢？）书的后半部她十分频繁地提及自己利用人情关系为顾维钧和她的家人所做的种种帮助，并且顾维钧还不领情。我猜想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做的这一些没有得到它们应得的褒奖和尊重，非常非常委屈却又不好说什么。比起宋美龄，黄蕙兰的确太不为世人所知了。人们提起她也只艳羡她的美丽张扬、她的珠宝华服，但是她内心那种追求独立和自我实现的人格，在那个时代，远远没有得到释放和满足。
她为受委屈的妻子抱不平，多少是有点“自怜”吧（p242，“她只想得到公道，她从未得到的公道”）。
与爸爸，与丈夫
我非常感动于黄蕙兰和她爸爸的关系——
她对爸爸有很多评论：“爸爸的运气不是碰运气，而是自信。”，“爸爸能连续不断地成功是因为他从不自满。他永远注意每一项改革，每一个新动向。”（p39）“维钧和爸爸一样，有天赋“
“我们永不后退，我们向前进，要胸怀大志。也许你达不到目标，但是总要比胸无大志的人爬得高些” （p27，爸爸给她的话）
在爸爸身边，”生活就有想我当年是个小女孩一样单纯和可爱“（p146）
而父亲死后，她感到孤单和害怕，她觉得自己成为了失舵之舟。”只要爸爸在世，我就是安全的。。。我感到没有一个人能伤害我。“（p152）
对妈妈的看法就有趣多了：“她喜欢做爸爸的太太的重要地位”（她自己不是也是这样吗？），“我赏识珠宝，但我从不像她那样为它们而活着”。
对后妈：
”体验过各种嫉妒和不忠实，那都是现实社会的一部分。。。精明的妇女善于利用男人去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并不回避使用种种阴谋诡计“（p130）
”每一个谋杀人的凶手，总有一个愿意被谋杀的人“（p151）
另外我感兴趣的是她和顾维钧的关系。我觉得她和顾维钧的婚姻实在是那个年代的一个范本——为了强强联合。但是日久天长，两个优秀的人相对，自然也会生出感情。我认为她对顾维钧是真心钦佩和喜爱的，只是性格实在不合，加上后来由于顾维钧对她的冷落，让她为了自己的自尊不能再接受自己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样的心态，实在是现代女性的楷模。
对婚姻的态度
她最初就知道，“结婚以后我将不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的婚姻相处之道是“我从没有当着人批评过他”（大概真的是雷区）（p98），“私下，如果我想到什么确有助于我们共同事业的意见，我就告诉维钧。”
她对顾维钧从来不吝赞美——“他以一位能处理最复杂处境的聪明耐心的斡旋家著称“，“他的庄重和自信的言谈举止让人有清新之感。” “平易近人、有修养、耐心、温文尔雅”，尤其是和那些权力欲望膨胀的中国人相比，“他极力维护他的主张，只是为了原则的重要性。。。他如此公允，如此怀有崇高的理想”（p108）。
“他对私人财富和自身安逸并无兴趣。。。它仅仅为了中国而关心”（对比一位女客的骄纵）（p200）
反思婚姻
她承认被顾维钧吸引是因为“他的策略之一就是引我看一个新的生活世界”，但是“以我对他的真正了解而言，我可能是闭着眼和一个男人结婚”（p103）。
她也知道——“我们太不一样，因为难以指望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这倒也是看得清楚。
她从来就知道自己——“我是个软心肠的人。我盼望从丈夫那里得到爱情。。。他有天赋和才华，但他缺少温柔和亲切的天赋。。。他是个可敬的人，但不是我需要的丈夫。”（p104）
她也热爱社交，并在外交中发挥自己的价值——
巴黎时光：
我似乎有一种可信任的品格，是许多男男女女向我倾诉他们最内心的秘密”（p113）
“我是个引起别人好奇心的人。我虽恬静，但不害羞，我受过的教育使我能欣赏美好的事物和高尚的文化，并且能评价自己。我的衣着精致又时髦。”（p114）
她认为，”这将有助于他们理解中国不能忽视“，并且”我逐渐学习如何进入我的外交界生活，享受着有个重要而可爱的丈夫的已婚妇人的欢乐“（p116）
“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期。。。维钧对我说：我们是配合得多好的一对啊！”（p117）
”我还明白，无论他想不想要，我定能给他帮助“（p123）
北京：
他很喜欢我，好比一匹高大的猛兽也会喜欢一只小鸟“（p140）（在那个时代，漂亮女人装人畜无害是最安全的）
华盛顿：
她热爱也善于做室内设计，孔财长说：“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大使馆”，宾客也觉得仿佛进了博物馆。
宋美龄和她儿子都夸奖她、肯定她。“我到哪里去找她那样的妻子？”（p213）
请将军喝茶、为儿子谋得职务。（p220） 还有演讲能力。（p219）
她分析自己在这方面的优点——
我的价值一般体现在我雄厚的财力上，使馆的装潢修饰、豪华慷慨的招待。。。不管做主人还是做客，全都轻松自如”
由于我不怕表现自己，那些所谓不易接近的人——这些人全然不为金钱和头衔所诱惑——才喜欢我”（p214）
（玛丽女王）她在我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某种气质和强烈的独立自主精神”（p212）
演讲、回答问题，以援助国民党中国。
“在我这一辈中，一些上流社会的青年女子，诸如宋氏姐妹，到美国求学并学有所成，在她们丈夫的政治生涯中起到重要作用 。“（p256）
而顾维钧——“他娶妻子是把她当作家庭中的一件装饰品，就像托尔斯泰一篇小说中的那位丈夫一样，把妻子当作家中的一把安乐椅。当这把椅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见解时，这位托尔斯泰笔下的主角就会感到厌烦而又气愤。”（p108） 不止是顾维钧，当今很多男人也是这样的，令人生气。
具体表现：
“心不在焉地看我一眼””总有些冷淡“
‘我觉得他甚至不清楚我为了他做了些什么’ p205
“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大使馆）p190
“他往往对我很尖刻”“他喜爱明显而笨拙的谄媚”p193
后来也慢慢承认了妻子的价值
“他知道我深谙英国的风尚习俗，懂得如何与那些王室贵族和显贵人物周旋”（p208）
“你比我手下的所有人都强”（p212）
（有时候，这种“自豪感”是女人在近现代时期成就感的重要来源。但是同时，这也困住了她们。因为她们感到男人对她们的需要和爱重，可是实际上，他们往往还是觉得你可有可无。）
“有些傻气地问他看法如何。。‘你应该星期天到海德公园，再给自己搬个肥皂香子站上去’”“他是在宁愿娶一个温柔谦恭的小妻子，然而他又得利用我。”（p219）
“他为所欲为，不与我商量。。。人前客客气气，私下抛弃在一旁”+生病事件（p241）
一个要求爱情、要求自我实现的女人，嫁给一个工作狂、并见不得女人比他强的男人，是个多么经典的故事！（蒋碧薇、《如梦》都是如此；好一点的，在抉择时也是选择工作和政治，比如蒋介石）
生活方式
孩子是由保姆、佣人和家庭教师照管大的。我一生也没有给孩子换过尿布。（p142）
还有跟儿子辩论为什么要200双鞋子，她说”孔夫子没有活在这个摩登时代“（p143）
“小狗，就是我的天使，我的精灵！我的哈巴狗就像我的另一群孩子。”（p158）
“德文郡鲜奶油+栗子做甜品”（p179）
“选购古式的中法家具摆饰各半”（p183）
反思自己的娇纵
”父亲自幼宠坏我，社会继续骄纵我、追求我“
写一件社交事件，“这时我才明白我多么势利，目光短浅。我应该做得更聪明、更和气一些，不致损失我的地位和尊严。”（p156）
“有钱的人，是在他们有限的小天地里成长起来的。。。我懂得了要想到那些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的人”（p159）
“我有责任必须对人和善，不管我是不是高兴。。然而我如何懂得倾听、面带笑容、装作感兴趣。。。”（p180）
对美国人的看法
美国妇女”开朗“，“她们独立、心胸豁达，也很少嫉妒”，“美国那些有影响的政界要人都非常坦诚而富有同情心”（p238）
Notes：中国人的复杂、多心、隐忍；和美国人的热情、天真、直率，可真是两种气质！
千帆过尽后，老年生活的感想
她住在纽约一间1b1b，俯瞰东河。
——”而我却还活着。每一天都是一次恩赐，太珍贵了，不能浪费时间在争吵和仇恨上”（p7）
—— ”我回顾一生，最感到奇特和虚度的事就是只有当我的豆蔻年华住在新加坡我是真正在恋爱之中“（p144）
——“肯定的说，我们无法洞察未来，尤其年轻时无法预见我们将来的命运。坦白说，这是一种福气”（p256）
“一位很有学问的英国人曾经问过我，最冷酷的一句中国成语是什么。我想了一下，告诉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生活中最要紧的，是一个人的头脑和性格。”（262）
“我有责任阐明我的信念和行为准则。但我也学会，凡是有违心愿的，最好不冲突，而是轻松说上一句：”好啦，你过你的日子，但别指望我去过。“（p263）
”回忆往昔毫无意义“，只是”试图以历史为鉴，来认识未来“（p265）
“世上无人不遭受折磨，或是这方面，或是那方面，正因如此，才使我们相识、相怜。”（p271）
“我有许多热爱我的好朋友，这就是对我的一种报答。”（p271）
此外还有一些有趣的历史小细节
——何东夫人、和平饭店、共济会，她还觉得”就纯粹的美而言，巴黎和北京是无与伦比的“（真的有个人滤镜）
结语
向来爱看民国故事，为一口气读完这本书，非常享受。三年前上剧作课时，曾经动心起念将蒋碧薇（徐志摩的第二任妻子）的生平改编写作了一个故事，不甚满意。去年圣诞节看了上下本《如梦之梦》，介乎古典美人和现代独立女性之间的顾香兰一角深深吸引了我。而今读到黄蕙兰的传记，不由觉得她传奇的人生和成长经历真是比电影剧本更精彩。
看过这本书，就好像陪她走了一辈子。自己当然也得到一些启发。
比如，光阴荏苒，太多事情没法预测，所以要精彩地过好每一天、做一个自己尊重的人。
比如，人要有同情心。就像她说的 “世上无人不遭受折磨，或是这方面，或是那方面，正因如此，才使我们相识、相怜。”（p271）
比如，嫁人最重要的，除了要看ta能不能给你一个舞台，但更要看ta能不能和你共舞、给你安慰。
比如，女人要在青年时学好本领，为他人做些贡献，为自己谋取独立，这样人生才会更有意义（我想黄蕙兰是有些悔恨的，但其实她在同代人之中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要做自己的主人，不做男人的附庸。这样才有底气在爱情降临的时候不卑不亢地去爱，在爱情消失的时候勇敢地告别。
因为原文是英文，整本书有些翻译腔，但却因此让我感到一种奇妙的距离感，就像坐在扶手椅上的太婆，和一个小女孩讲话一样，亲切但是带着距离感。在阅读本书之前，我在亚马逊上找到1874年出版的原书 No Feasts last forever，现在已经绝版，网上竟卖到了200us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