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情绪、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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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贺直哉的小说《暗夜行路》讲述了文学青年时任谦作坎坷的一生。作为一本所谓的“心境小说”,大段的心理描写填在故事情节的流向里,或者说主角谦作的心理本身就在引导着情节的发展。诚然,这样的写法着实让人很难用一种轻松的心态来读这本书,尤其是当这些描写充满了反思、自责与矛盾的时候。读到后面我甚至很难反应过来这一段心理是否照应着前面的某一段,是否有作者想要表达的思维转变。每次想到这里我便也感到十分愧疚,自己读书还是太少太浅了。所以这里所写的,除了引起来的原文,很可能都只是我对这部小说的一厢情愿。
与作者一样,谦作写小说,认为文学是“自己今后必须从事的与全人类幸福攸关的事业”,但就在远离东京的家乡想专心工作时,他得知自己是祖父与母亲之间罪恶的孩子, 心态一度崩溃。仿佛遗传了不伦基因一般,他爱上祖父之妾、侍奉家族许久的荣,被众人万般劝阻后放弃,为了工作搬去京都。在京都,他爱上了临时来住处附近商店帮忙的名叫直子的女性,这桩婚事在许多人的善意帮助下促成。然而好景不长,长子直谦出生一个月便病逝,妻子更是在自己出门时遭表兄猥亵. 精疲力竭的谦作弃所有人而去,到山中寺庙修养。在一次深夜跟随向导登山之后,谦作的身体迅速衰弱,躺在病榻上与前来探望的妻子冰释前嫌, 携手相视. 故事便到此为止。
谦作本质上是一个有心理洁癖但又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犯错的人。他的意志和情绪总是冲突。明明认为“如果不是感情先行”,交往便是“虚伪”的,可他依然游弋于吉原,因为他察觉到自己“无法和谁真诚恋慕”而无可奈何地“陷入厌烦自己的境地”。他立志文学事业,又无时无刻不为自己心灵的贫乏感到“理智难能为力的悲凉”。他为身体里流着的荒淫的祖父的血液感到不快, 但直面自己对阿荣的感情时又不得不承认这血统对他的捉弄. 心中明知妻子是其表兄行为不检点的受害者, 只是"过失”, 劝自己应当从心底宽恕, 但事实上因为故作宽恕反而给两人带来更大的隔阂. 就像完美主义者, 在崇高目标和理想自我中折磨自己, 又在惨淡的现实面前摔得粉身碎骨.
他厌烦与痛恨犯错的自己, 苦于难以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但又不善于忏悔和请求谅解。面对荣花和蝮蛇阿政对花柳人生的不同态度, 他认为“忏悔仅一次有效”, 而且相比自以为经过忏悔便得到谅解而处于"弛而不张"的心理状态, 他宁可"常怀苛责之念”, 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中”. 面对由于同他人摩擦而产生的支离破碎的现实, 他最擅长的解决方式是离开: 与父亲闹矛盾而去尾道也好, 发现妻子”过失"后出发去伯耆大山的寺院也好, 无论是否以工作为借口, 离开熟悉的环境, 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思索一段时间, 最后总又顾念起与故人的牵绊.
在这两种倾向的往复纠缠中, 谦作变成一个极其易怒而不愿轻易宽恕的人. 刚分娩不久的妻子给孩子喂奶而误了上火车, 在她追着已经起步的火车时他突然恼怒, 叫喊着”滚蛋”并从车门一脚把她踢翻在地. 山下寺庙的和尚热情邀请他参加讲习, 在请求希望借谦作的房间作为一对一演习课题的场所后, 他便勃然大怒, 认为这些好话不过是为了借房间而编出来的. 明明没有必要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明明有更妥善委婉的解决办法, 为什么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 我们可以简单地用”幼稚”给谦作的行为定性, 但这对于理解谦作没有多大的帮助. 事实上两次发怒有不同的内涵. 前者发生在谦作出门修养之前, 积累的不幸让他感到焦躁, 故作宽恕但实际仍对直子的不自觉有所记恨. 后者则是在寺院修养中意识到与“众人的无聊交往中浪费了自己的时光”, 对同和尚庸俗的往来缺少耐心.
不过以上这些都是为最后谦作融入自然后释然状态的铺垫. 对谦作融入自然而释怀的结局, 我不想多作评论, 毕竟自己还仍处于两种纠缠的倾向中, 远远没有到能释怀的状态, 但我很谈一下寺院修养阶段出现的阿竹这个角色. 他几乎是谦作的对立面: 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欲望"的老好人, 尽管妻子的主动不忠对他造成很深的打击, 但仍然不忍同她离婚. 在妻子和情夫被另一情夫砍成重伤以后, 他回去帮忙处理后事. 谦作意识到这是阿竹的不幸, 但如果他对感情有更深的执着, 那么被砍伤的就将是他自己, 亦是不幸. 在他看来, 选择了前一个不幸的阿竹是超脱的. 对阿竹的同情, 或许是促使谦作放下执着的催化剂.
在书的最后, 小说的名字通过病榻上谦作的梦点了出来
他梦见自己的两只脚全部脱离开身体. 这两只脚竟独自在那里不停地随随便便地走来转去... 他讨厌这两只脚, 因而尽量想让它们远离自己而去... 他心中所想的”远”, 指的是那雾霭之中, 并且是黑色的雾霭. 就是想把它驱逐到那里去. 但这确是需要很大的努力. 渐渐远离而去了. 随着去远, 脚似乎变得小了. 黑色的雾霭在笼罩, 更深处则是一片漆黑. 如果让两只脚进到那里去, 让它消失在昏暗里, 即可将它们驱逐掉. 想到这里就用尽气力, 加把劲再加把劲, 这需要多大的努力呀. 于是就在这气力鼓足的时候, 那即将消失的双脚, 就恰象拉紧的胶丝绷断又缩回去一样, 又一下子返回到身边来... 他曾几次反复努力, 但是那两只脚却不离眼前不离耳边, 永不消失.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视角. 双脚深入黑暗, 但双眼不敢跟着一起去见证, 便努力驱赶它们向前. 无论怎样脚都会返回身边, 实际上是眼和耳最后都会跟上. 这黑暗中脚与眼的拉锯, 恰恰象征着谦作一生情绪和意志的拉锯. 于是暗夜行路除了在人生与命运的黑夜里摸索前进外, 更有了一层自己同自己抗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