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半杯茶】之61 《身份》

1970年全世界只有35个民选民主国家，到2000年，这个数字是120。89年至91年苏联解体，东欧国家实现现代民主政治，以及以中国经济改革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为代表的经济全球化进程都让我们感到民主、开放、多元化、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这个趋势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中期开始出现问题，在英国脱欧、美国选出川普为总统之后更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今天世界上自由民主政府比2000年不增反减，民粹主义大行其道。即便是在美国这个以自由、民主、接纳多元化移民立国的地方，也开始出现强行把孩子与移民父母分开、白人至上主义者公然开枪屠杀＂墨西哥人＂、极右势力集会叫喊＂血与土地＂（纳粹当年迫害犹太人的口号）这种几年前想都想不到的事。

为什么？

美国政治学专家福山先生在这本书中说了自己的看法。

福山先生认为，这个民粹主义的大行其道是因为原本主流人群因为移民、全球化、科技进步而产生的危机感，特别是因为从以前占主导地位的群体、文化和与之相关的优势在逐渐被多元化的环境冲淡之后而产生的危机感。这些主流群体认为自己失去了过去一直拥有的身份认可、社会肯定，越来越不被尊重，从而选择了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民粹主义，选择脱欧，选择川普。不患贫，而患不当老大。

70年代到2008年，世界产出提高4倍。60年代五分之一的婴儿活不到5岁生日，到2016年，这个数字是二十分之一。可是这些进步比不过2008年的经济危机，希腊的近乎破产，中、俄这些非民主国家的国力提升或领导人的强势，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屡打不死的影响。这些现象使得以美国、欧盟为代表的传统西方自由民主国家信誉大受损失，使得原本就反对欧盟和反对移民的势力有机可乘。西方近代以政治、经济利益划分群体，左派追求平等、右派强调自由，所以工会、劳工靠左，商人、精英大多靠右。现在却越来越由身份认同划界，主流人群中的不少人要回到原来自己的文化、族群占主导的时代，这些人成为右翼势力的新同盟。社会中的少数或弱势群体如妇女、同性恋团体、移民等则更认同左派的开放、多元化的主张。这个新变化下，右翼势力利用人们心中的不满、不安全感、原本被压抑的种族优越感，近来在欧美政治中取得了巨大的主导地位。很多投川普票的人，念念不忘自己在过去有过的好时光，在今天多元化的社会受到威胁，要通过他们的代言人川普＂使美国再次伟大＂。

福山先生指出，人的灵魂里追求三种认可，一是个人尊严的被承认（thymos )，二是与其他人平等的被尊重（isothymia)，三是被承认比别人强的欲望（megalothymia）。对这三种认可的追求把有相同身份认同的人团结起来， 而他们群体的行为又会强化这种认同。现代经济理论强调人的理性行为，说人的选择是对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这个理论忽视了人对上述三种认可的追求。民粹主义者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他们鼓动下，选民并不一定把个人经济利益放第一，而是在上述三种认可得不到的时候或认为受到威胁的时候，放弃传统的经济、政治理性行为，以身份认同为原则、优先，做出＂非理性＂的选择，使身份政治成为欧美一些国家的主流现象。

有意思的是，个人的身份认同与尊严，在古代只是有地位的社会群体的权利，比如苏格拉底时代的武士。个人的身份认同与尊严普及到老百姓是后来的事。基督教赋予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哲学家康德等人强调人的善性是唯一可以确定无条件的善，人因知善恶而成为目的而不是手段。这些思想的传播导致传统的社会、宗教伦理在近代被限制。到今天，心理医生代替了宗教组织，现世的快乐胜过来世的判决。而快乐、强弱的界定，常常取决于别人的肯定。身份的概念在19世纪已经完成。有意思的是，对个人尊严的平等追求，也为西方国家的现代民主的两个原则带来矛盾：自由、平等，看似互助实则相左。一方面西方价值观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一方面当我们把所有的人都包括进来的时候，已经在里面的人立刻就不干了。

让事情更加复杂的是，国家、宗教也掺合进来。在国家、宗教前面，个人的尊严往往让位于前者（这跟民族矛盾大过阶级矛盾的说法有点儿像）。工业化把人口从乡村转移到城市，给人以自由，也带来安全感的缺失。以前村子里一个人有困难，周围都是亲戚可以帮忙，进了城靠自己吧。教育使人得尊严但也使人再难以认同原先的语言、文化、国家（如果你是移民），从而产生缺失感。最近发生在西欧的一些滥杀无辜的事件，恐怖份子是出生在当地的第二代穆斯林移民，往往在不能完全融入当地社会之后被伊斯兰极端主义分子宣扬的伊斯兰曾有的辉煌感动，转而与之认同，追随伊斯兰极端主义，也是一个例子。这与德国纳粹的兴起竟然有相似之处。19世纪Paul De Lagarde在德国形成之后，认为传统的德意志文化被犹太人的自由现代化理念淡化，不论是自由民主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在败坏往昔＂伟大的德国＂（这听起来是不是非常耳熟？），所以一定要把犹太人赶走。有人以为这种种族仇恨只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才会大行其道，其实不然。19世纪末是德国蒸蒸日上的时候。种族主义不看是否有米下锅，不分日子。

2016年大选中，美国未受大学教育的白人，这个传统上民主党的票仓，成了送川普进白宫的主力军，让不少人跌破眼镜。原本全球化带来了全世界的繁荣，这一变化给发达国家的富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为发展国家的富人、穷人都带来了好处。可是，在全球经济地位排在80%的一群人的收入在这二十年里却没有多大进展。这群人正是发达国家的工人，在美国、西欧正好对应以没有大学文凭的白人为主的群体。在发达国家发生的去工业化把这些产业工人一把推到了右翼势力一边，民粹主义牢牢抓住了这个机遇。在美国民粹主义左右了共和党政治。这些在全球经济地位排在80%的人，在政治上不再按传统上的阶级划分而行动（如果那样他们应该与发达国家中的移民、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弱势群体、妇女等站一起），反而是与民粹主义站在一边，把票投给了川普和西欧反移民、极右势力。

在美国，既便是贫困线以下的人，生活也比很多别的国家的平均生活水平高，但人的幸福感来自比较。尼日利亚的富人与德国的富人财富拥有差很多，但幸福感却相近，高高在上（在周围人之上）的感觉真好。这样一想，那些担心失去中产阶级地位的人，对推动全球化的精英群体的不信任，对努力工作的移民的仇恨，对原本在他们＂之下＂的发展中国家中产阶层的不服气，也就可以理解了。这种反对别人＂cut in＂（加塞儿）的情绪带来对往日＂纯洁＂的怀念，对自己不熟悉的语言、生活习惯、宗教信仰活动、装束的反感，带来恐惧，而这种恐惧感正是川普等人赖以成功的垫脚石。

与此同时，传统上民权、妇女运动从开始的时候争取广泛意义上的平等（比如一人一票）转向更獈义上的平等。有的女权主义、民权运动领袖开始强调自己所经历的、代表的，别人非亲身经历过是不能理解的，这为身份政治大开绿灯。越来越狭窄的群体认同让社会进一步分化。比如强调女性是第二性，男人永远也不可能了解，这就把门全关上了。80年代末共产主义破产后，左派从同情工人转而更关注少数族群、弱势群体。对多元化的过分追求导致人们不再致力于帮助穆斯林移民与所移居社会的同化，创造了不能融于当地的少数民族社区。这样问题来了，原本的主流群体被忽视，越来越细分的身份政治压制了自由言论，政治正确也导致言论的不自由，正是民主政治的大忌。川普等人借着这个由头，反其道而行之，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使一些主流群体选民认为川普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对白人工人、农村人口、种族主义者说，你们是全球化的牺牲品，精英们早不管你们了，来，咱们一起把这个世界砸个稀巴烂。

右派们挑起的国家主义，是有一定基础的。国家认同对社会发展的作用非比寻常。共同的文化、教育、价值观构成国家认同的基础。国家安全、社会有效管理、族群之间的交流与信任、社会保障，都离不开一个稳定的国家认同，现代自由民主政治也多在这种国家出现。移民为这种认同带来不小的挑战。在美国，对待移民的态度取代了传统上政治经济上社会阶级划分带来的政党区别。历史上国家的出现有殖民征服或种族清洗（如巴尔干地区）、同文同种的联合（如德国），同化（如中国）、创立（如印度）四种。欧盟最初是为了限制德国军事化，再为发展欧洲经济，这两点做到了，但没有做到同化这一点。欧盟居民仍然认同自己的国家而不是欧盟，特别是二战后移民来的穆斯林，即便是在有高度宽容传统的荷兰也不成功。匈牙利的Orban更指出，匈牙利是匈牙利人的国家，与当年纳粹的口号一样。英国1066年被法国征服，从享利八世与教庭分裂开始，逐渐有了国家认同，恐惧欧洲大陆。但当他们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后，国家意识大增。今天英国的脱欧不是经济利益的原因，而是要保持英国国家认同（我们不是欧洲大陆的臣子），所以那些说英国人脱欧太感情用事没有考虑得失的人说对了，要的就是这口气。

美国的国家认同很特别，是一个＂信条国家＂，国家身份的认同是对这些美国立国信条认同。 与欧洲不同，出生在美国的人，就合格做美国人，而不是靠种族，或者看老爸是不是李刚。美国国家公民的定义也在不断扩大，从清教徒白人男子开始，后来加入黑人，白人女子，更多的少数民族。所以美国历史上对德国、天主教徒、爱尔兰人、利大意人、华人的歧视，一波接一波，但最后都是开国信条＂人人生而平等＂赢了，也才有笔者今天在这儿心安理得地写这篇小文章。建立在清教徒工作伦理上的美国文化也是生命力顽强，几百年来不断同化世界各国的移民。

说了这么多，让我们对最近发生在欧美的民粹主义、极右势力的兴起、英国脱欧、川普上台的原因都有一个不错的认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首先，你要是觉得川普是上帝选中来跟中国打贸易战的，下面就不用看了。

作者出了几个主意。比如通过教育、教材加强共同理念的培养，欧盟应该搞一个单一欧盟公民身份，通过强调对移民的同化而分化瓦解民粹，多元化要为整个社会发展提供动力而不是为多元化而多元化，等等。看了这几个建议，我觉得福山先生的确是一流的学者。但具体政策制定，还是留给别人吧。

为什么说福山先生的建议可能不行呢？二战之后，三分之一的德国人认为对犹大人的迫害是对的；美国2016年选举中，奥巴马医疗计划的受益者很多人把票投了信誓旦旦要砸烂这个计划的川普；在川普声称白人至上主义分子里也有好人、贸易战打得鸡飞狗跳谁也不得好之后，川普的民调支持率也下降不多。对这么坚强的粉丝，福山先生出的这几个主意怕是没什么作用。

不过福山先生的解析对我们了解这些人、他们的作法，大有帮助：那三分之一认为迫害犹太人应该的德国人，认同纳粹；自己是受益者却也嚷嚷要砸烂奥巴马医保的人，认同反移民、反精英、反政府干预中的一项或几项…..

至于为什么川普支持率下降不多，这个问题留给大家。

推荐这本书。

高嵩 24 August 2019

《Identity》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

By Francis Fukuy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