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法”与“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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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小说,《冬将军来的夏天》诚然有它好的地方,譬如在整体的意象结构方面,第一人称的黄莉桦在遭遇性侵三天以前迎来了重返的祖母——自从母亲出轨,父亲愤而自决之后,祖母便离开黄莉桦和她的母亲。此次祖母重回,已是行将就木,而她做出重回的决定,只是想要和自己的孙女告别。三天后,在幼儿园工作的“我”在一次酒局后被园长公子廖景绍强暴,而母亲在知道之后却气度从容地劝“我”和解。在这种境遇下,重返的祖母俨然小说结尾提及的“冬将军”的传说:四十年代莫斯科保卫战期间,一位老人为了替生病的小孙子拿到药材,从莫斯科城中走出,随后不出意料地被德军俘获,德军给了他盘尼西林,让他回去,希冀藉此找到攻城的线索,但老人不肯;德军复又将他丢到前线,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在大雪中站了三天三夜,德军忍耐不住寒冻,遂从苏联全境撤出。——这里的老人当然是严酷天气的拟人化,但黄莉桦的祖母不正是守护着这个进退维谷弱女子的冬将军吗?从这一点来看,小说的结构是完美的。
但这部小说也有它难以忽视的问题。首先,如作者所言,《冬将军来的夏天》是“小魔幻”,亦即相比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魔幻”更接近现实,不会出离现实生活的逻辑太多。小说开篇那句耸动的话——“我被强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来找我”——尚可理解。然而,读过整本小说之后,我却很难找到作者在写作此书时预设的立场。这里不是说目为“非圣无法”便要令行禁止(“非圣无法”正是想象力的本质),而是说:此书的想象性段落无不给人“游骑无归”式的跑野马之感,从第二章《七个女人与一条狗》开始,作者便下令黄莉桦同一群老人做疯癫的旅行。除了自己的祖母,假发阿姨、护腰阿姨、黄金阿姨、回收阿姨、酒窝阿姨,通通被打上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生平烙印。细节的泛滥开去自不必说,细节的意趣卑下更令人失望。换言之,如果说被预先设定的整体意象框架是带有治愈色彩的political correctness,那么填充这一框架的就是一团团破败棉絮。它们始终疯狂生殖,呈现出一条无规则的布朗运动轨迹。
细说起来,这种无规则主要表现为两种分裂。第一种分裂是现实与真实的分裂。尽管在小说中最难的总是正面强攻,但写法上有意向魔幻现实主义靠拢,也并无错谬。要命的是,魔幻现实主义在移植的过程中似乎从来都被当作魔幻与现实的相加。现实是模仿者念兹在兹的畛域,魔幻则是加在现实上的佐料。以此视之,甚至不必去对这部小说中“魔幻”与“现实”的比例做量化分析,人们也能看出点缀对畛域的绝对压制。如此一来,现实就成了现实中的性别政治。退一步来讲,倘若能将它处理得协调得当,也算自成一派,论者自无话可说;但在《冬将军来的夏天》里(这里仅举一例),为了配合黄莉桦的性侵遭遇,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有了相似的身世,其中巧合难免过于耀眼。再者,纯粹的魔幻现实主义,以我之见,只是“魔幻主义”,现实是他们隐而不彰的靶子,是小说的逻辑,因此也可以说写作指向了真实。诚如因贝特所言,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魔幻与现实的关系在于:“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
反观甘耀明的这部小说,两者的关系显然介于后者,魔幻既是对性别政治加以夸张化的方式,也是被当作现实呈现的对象。质而言之,魔幻不仅在文本中占据着细节的绝对地位,连同小说本身的逻辑也是魔幻。因此,与台湾近年来另一部描述性侵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相比,它更像是一个成年人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这便是小说的第二重撕裂:老于世故与故作天真的分裂。在林奕含笔下,我们即使看得出早慧,也是文字的天赋,但更多是沉痛自省的不可解,是谴责互害社会的同时谴责自己的斯德哥尔摩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也有它的分裂,但这种分裂是一种自我嘲弄、自我反对的分裂:作者切实地憎恶她所描述的,但她所憎恶的不就是她的叙述语气吗?——也是一种自我毁灭的分裂:通过让自己面目可憎,从而不再为其他丑恶之事呕吐——最终作者停笔于一种巨大的不可解,将房思琪的发疯归咎于文学:“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可是说到底,这种自我悖谬与互反,究竟是真诚而沉痛的结论;真诚未必将诘问者引向真理,但一定是沉痛的。
甘耀明呢,我以为他表现出来的分裂只是写作的失控,而且这同样不是想象力意义上的失控(浪漫主义、颓废主义者所构想出来的天才转喻)。说起来这部小说也有一些令人动容的段落,似乎是细节布朗运动的暂时终止,如黄莉桦与祖母去探望曾祖母时,在床上假扮曾祖父,以此取得亡者与未亡人跨越生死的和解:躲在棉被里的祖母沉默之后说:“我这次回来是专程给你讲,我仔细(谢谢)你那几年的照顾,我忘了讲就走了,失礼。”曾祖母哇的一声哭了,多年来的委屈与不满瞬间扫灭。又如曾祖母因为苦于失忆症,在一个小红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下她不愿忘却的回忆,并且时常拿出来温习:每项记忆如此珍罕,要遗忘很不舍,要想起来又很难,那多少是人生走过的道路都不该枉走的感觉。记忆的丢与不丢,这种难分难舍搞得她心里很不安。再或者是小说结尾时,护腰阿姨因自己的爱犬行将死去而发狂,迁怒于众人,祖母为了让她不变成“魔鬼”,尝试着与这衰老的病狗交谈。——这些细节都很动人,因为它们都落实于真实的人间,是为众人所可以理解的共通情感,只可惜同遍布全书的僭越相比,这些真实又显得太少。读者在这一秒的感动,下一秒就会被众人的再次上路打断,仿佛散瞳之后的失焦:它们如此疯狂,又如此不真实。
我的一位朋友曾将写作比喻为对立法的执行,我想在他那里结构的“法”与想象的“无法”并不构成一种对立。尤其对小说而言,可能对“法”的执行更为关紧,因为前者是一部作品的骨骼,而后者不过骨中的肉。天纵如以形容词写书的福克纳,恐怕也很难去拒绝这一观点:没有法而徒有想象,只是写作者缺乏纪律的表现,如此写出的作品也势必不是一个能够站立或行动自如的人。他想奔跑而掣于肥胖,想要真实而“彻底魔幻”,想要童真而流于作态,从一群老人为黄莉桦送来祖母的家具开始,我们原本期待的小说就这样一步步化为泡影。
刊于《北京日报》201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