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印度细物遇到文字癖和思乡症
所有试图热爱文字的作者都会存有两种类型的梦想,一种是用文字建筑情节,一种是用文字织绣情感。而对文字上瘾的作者还会有更奢侈的欲念,诸如——用文字来作画,也许是伦勃朗,也许是夏加尔。当我一字一句地阅读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时,我仿佛看到文字在建筑功能上神思恍惚跳跃自如却可原谅;在织锦层面丰盛浓艳;并且,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文字毒瘾。仿佛她的文字全都宿命般的奔向一副画。一副需要放大镜才能逐一看清的微缩画。
现代人的照相机将微距功能发挥得无与伦比,可以令人惊愕地看到昆虫鬼魅般的威武,乃至细菌可怖的嘴脸。放大,便几乎兼具暴露真相和混淆情感的诡异功能。
同样,这本书的每一页都似乎是用微距镜头书写的视觉图像,一帧一帧布满了任性之极的、被放大的微物。以及微物之神性。童年。死亡。老年。爱。都被如此放大。真相被戳破。情感被颠荡。
印度,这个光怪陆离、犹如生死界一般的神秘国家,在这本书里散发出某种离奇的女性感伤。主人公的母亲、乃至外祖母都经历了非典型的人生,最后,这些被宗教、革命、资产、梦想、扭曲的爱所扭曲的人生层层叠叠地累加在主人公瑞海儿身上,她沉重极了,因为她即将与失散多年的孪生哥哥艾斯沙重逢。这重逢是隐秘无语的,留下大段空白供回忆张扬,而回忆,却从幼小女孩的死亡、以及母亲的死亡开始。
你不得不一字一句,因为那繁盛如热带植物的意象、以及固执的诗化表达,令你只能放慢速度,甚而怀疑这是一本永远看不完、又可以无数次看起来的神秘的书。假如我们都曾多少知晓“一花一世界”的含义,面对这本书里令人惊骇的物事描写,会经历前所未有的文字对世界的曝光力。那么强悍。将动物的汁液,植物的尸体,煮沸的漩涡,落发编成的发髻……强迫症一般浓缩于一行字,另一行字。这是对想象力丰富的读者的至高无上的挑战和阿谀。
其实,故事的主线——假如是“回忆”和“死亡”的话——相当简略,既不是可供侦探的情节,也非真正显示恐怖的惊悚片;但在这个敏感得令人受不了的女作家笔下,这段追忆俨然在层层解密时铺垫着无以计数的细节,因逼真直白而触目惊心,也因诗化而犀利逼近神性。这种写作,无异于天赋,也无异于神经质,是无法分辨所谓技巧的流水般的倾诉,犹如自我诊疗的回忆录。
“回忆”的杀伤力感人肺腑,以至于我嫉妒她能写出这样的童年回忆。镂空雕花,最终出现一个残酷的形象,让这一辈子的“爱的法则”都面临残废。有一些书,你看完一遍大可与人吹嘘,重述情节;而像这样的书,你无法重述,永远不能。你只能记取曾经让你心一惊的细节——而这恰恰俯拾皆是,尽由你挑选。《微物之神》便是如此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细节逼人的能力。而印度的哲学精神亦掺杂在文字癖中,因而令万物享有同等被关注、被怜悯、被书写、被回忆的资格。死去的象,空气的潮湿,蜥蜴的眼睛,这些和一个女孩的死,平起平坐于主人公的回忆里。这才是这段回忆的魅力所在。
曾经远离家园的人们都会明白,回一次故里将意味着什么。敏感的人将接受往事的汹涌。这是回忆的一种姿态。从这个角度说,这本书亦非凡地浓缩了印度近代史中的一段截面。发生在果塔延和阿耶门连的果酱厂、共产党运动、乃至根深蒂固的殖民过程,都是外国人所无法亲身体验的印度历史。作者能用一个家族的故事、辅以极端印度化的对细物的描写(毋宁说是这位印度女作家别致的形象思维)来衬托这段截面,意义也自然非同一般,显然远远超脱于个人主义的情绪缅怀。此处的升华,是文字癖和思乡症双双挥霍微距镜头的结果。于是,纷杂的画面中,满是匪夷所思的魂魄。
《微物之神》,人民文学出版社,(印度)阿兰达蒂•洛伊/著,吴美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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