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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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是《最后的访谈》系列里最为丰富的。博尔赫斯,想必听过的读者知道,作家中的作家。
"罗伯特·洛威尔、罗伯特·菲茨杰拉德、伊夫·博纳富瓦、约翰·厄普代克和伯纳德·马拉默德等当代著名作家都来听了他的讲座,排着队等着见他。约翰·巴思还说博尔赫斯是“继乔伊斯和卡夫卡之后的大师”。"
卡尔维诺去见博尔赫斯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洗耳恭听。因为此人不亚于一座活的图书馆。
虽然如此,博尔赫斯对自己另有更高的内心准则。譬如,他在一大堆观众面前演讲,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和掌声,第二天却说自己像个小丑,他能感觉得到。在很多他描述自己的话语中,均透露出一种夸张的自我反思。在现实中,他的言谈举止毫不做作——失明拄着拐杖下楼接采访记者,心态很佛系了。
"现在我能忍受无所事事的生活了,不必时刻都和其他人说话或者做点什么事。要是我进了一间屋子,而屋子里的人正好有事出去了,我也能自得其乐地在空屋子里坐上两三个小时,或者出去散一小会儿步,并不会感到特别失落或是孤单。任何人失明后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也许我会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活着。也许在追忆往事中任凭时间流逝,也许在从桥上走过时试图回想那些我最喜欢的文章,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活着罢了。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因为没事干而无聊。我有时也什么都不做,却并不感到无聊。我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做些什么呀,就算无所事事我也过得很充实。"
试问现代人有几个愿意坦然接受"无所事事"?资本主义理性无时不刻不在催逼着你做有意义、有用、有价值的事,否则就是浪费生命、虚度光阴,并为此产生无聊空虚的情绪。
关于博尔赫斯解释了自己与其他作家的区别。
"伯金 当然了,大多数人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去思考关于时间、空间或是无限的问题。 博尔赫斯 那是因为他们把宇宙视为想当然的,把其他事物视为想当然的,就连他们自己的存在也视为想当然的。他们从不会感到奇怪,他们并不觉得他们活在这世上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认为这是博尔赫斯的思维方式——抽离,通过抽离自身,抽离人,来达到对人和世界的认知。他的小说写法在常人看就特别冷漠疏离,准确的说,是在依从一种中立客观性;很类似于历史档案记述,人物和事件是由看不见的形式支配的。
"博尔赫斯 记得我父亲曾经跟我提到过记忆,一种让人悲伤的东西。他说:“我原以为还能记得小时候的事,也就是我们第一次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但现在我发现不可能了。”“为什么呢?”我问。“因为我发现记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独创的理论,我当时感到特别震撼,居然忘了问他这是他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我发现如果我去回忆某件事,比如我现在要回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我会在脑海中形成一个具体的印象。但如果我今天晚上再去回忆早上的事,那时回想起的就不是事物原本的模样,而是记忆中的那个印象。所以我每次回忆一件事时,实际上并不是在回忆这件事本身,而是在重温上一次的回忆,是在回想我关于这件事最近的记忆。这样看来,”他说,“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小时候或是年轻时候的记忆,或者说印象。”然后他又用一叠硬币来跟我解释,他把一枚硬币放在另一枚上面,说:“看,最下面的第一枚硬币代表最初的印象,比如说我对小时候住的房子的初印象,现在放的第二枚代表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对那座房子的记忆,下面第三枚又是下一个时刻的记忆了……以此类推,每一次的记忆和原来相比都有些许偏差,所以我今天的记忆跟我一开始的印象又怎么会一样呢?”最后他说:“我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因为我能想起来的其实是我关于这件事已有的记忆,而不是事情本来的样子。”一想到我们可能并没有年轻时候的真正的记忆,我也很悲伤。
伯金 也就是说过去是我们造出来的,是一种虚构的东西。
博尔赫斯 我们的过去可能会在不断重复的回忆里失真。每一次的回忆都会有些许偏差,累积到最后就和事情原本的样子相差甚远了。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说法。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其他心理学家又是怎么说的。"
现代心理学能够回答博尔赫斯,这是对的,对于普通的记忆是永远流变的,人们始终在修改记忆,参与记忆构建。而对于一些创伤记忆,是会呈现碎片状,且不可篡改的,总会以相同的方式浮现一遍又一遍,直到能够被创伤者完全整合接纳。
"博尔赫斯 那也和我童年最初的恐惧和惊奇有关,我小时候害怕镜子,害怕红木,害怕重复。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中就有几处提到过镜子,但其根源还要追溯到我的童年时期。不过当然了,当一个人开始写作时,他往往会搞不清楚作品中那些必要的元素都是从哪儿来的。帮我看看,那个女孩走了吧?
伯金 走了。 博尔赫斯 那很好。那个女孩,她真疯狂。
伯金 怎么了? 博尔赫斯 她今天早上就过来了,我当时在希勒图书馆。后来她一直拿那架机器对着我,我发现她一共按了三十六次快门。不久前她又突然出现了,还想再拍个十七张。
博尔赫斯 是的,我们是在谈,但我感觉,当周围有人这样对着我拍的时候,我就没法集中精力谈话了。 伯金 她的相机离您的脸只有一米半远是吗? 博尔赫斯 是的,差不多算是身体上的袭击了。我感觉就像有人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对着我,她拿枪对着我,还不停扣动扳机。 伯金 当然了,照相机也是一种镜子。 博尔赫斯 是的。 伯金 一种永久的镜子。 博尔赫斯 也许正是因为我害怕镜子,所以我也害怕相机。 伯金 您失明前是不是也不怎么看自己的照片? 博尔赫斯 是的,从来不看。我从来都不喜欢照相,不知道拍照的意义何在。"
我的理解是,博尔赫斯不想去过多审视自己,这样会给他带来困扰,就好像从镜子里看到镜子里……,镜子和相机一样是复制,这种复制看似精确,实则是扭曲,镜像这个特性很好地暗示了这点。如果真想了解博尔赫斯,不如从他的作品,不如从与他对谈开始。相机会对人的判断产生干扰。后面博尔赫斯也解释了。
"伯金 但您一直都很注重您的仪表。您永远衣着得体,仪容整洁。 博尔赫斯 有吗? 伯金 当然了,我是说您看上去一直都非常考究,一丝不苟。 博尔赫斯 真的吗?那说明我是个很不专心的作家,但我并不想做个时髦的老头。我是说我一直在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做个“隐形人”。也许穿着得体也是一种降低存在感的方法,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年轻时还以为只要不修边幅,人们就不会注意到我,没想到适得其反。人们总是能注意到我从不剪发或者很少刮胡子。 伯金 您一直都这么一丝不苟吗?应该持续很多年了吧? 博尔赫斯 一直如此。我从来都不想吸引任何人的关注。"
这也是我说博尔赫斯佛系的原因。他力图隐形,如果真的要解释内在动机的话,或许可以用“量子测不准原理”。唯有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才能更准确的观看、认识、把握世界。同样,唯有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才能脱掉别人认识上的光环。在这本书后面的一篇访谈中,博尔赫斯表现的很明显,是真的尴尬,另一位采访者一直以拜访偶像的语气对博尔赫斯无边的赞赏,却没有相应的实质内容。使得博尔赫斯连连反对自己。对博尔赫斯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加减法,别人莫名加,我就得减。或者说,这是在暗示那位采访者,你还没有理会到我的真正意思。
博尔赫斯提到自己平生不多的几次生气,都表示羞愧。说明他的自省是很强的,因为在现在看来当时有更好的应对方法。他对政治政客一直是不屑一顾的,不妨这样理解:政治也会对人产生扭曲。他觉得罢工罢课是一种变相的勒索行为。我相信他肯定讨厌马克思。
"博尔赫斯 在我的国家也一样。他们这么做本身无可厚非,但是他们不让其他人上课,我就不理解了。他们凭什么欺负到我头上?我还要说,他们就算把我打倒在地也无所谓,打架的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不应该受到欺辱和胁迫,你不这么觉得吗?说到底,我在这场搏斗中会有什么遭遇并不重要,因为没人会把我当作拳击运动员或是搏击好手,重要的是我不能在自己学生面前受到胁迫。因为如果放任自流,学生们就不会尊重我,我也会看不起我自己。 伯金 这样看来,坚守价值观有时是不是比个人安危还重要? 博尔赫斯 是的,当然是这样。毕竟个人安危只是物质上的,我并不觉得物质都是非常真实的——但如果你不慎从悬崖上摔下来,那就非常真实了。所以不管我身上发生什么事,在我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完全不值一提。当然了,他们也只是虚张声势来唬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动武的倾向。但是,这的确是我人生中仅有的几次控制不住怒火的情况之一。那之后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很羞愧。毕竟,作为一位教授,一个文化人,我不应该这样发怒。我应该同他们理论,而不是说“来吧,我们到外面去解决”,因为这样一来,我的做法和他们也没什么差别了。"
当然,也不能奢求他对工人群体有多么深的同感。他愿意做一个纯粹的小说家,一个纯粹的观察者,这并不需要别人同意——这微薄的自由。
博尔赫斯认为打架不对,报复不对,暴力不对。知识人,要理论。这性格我想到了胡适。
"我当时想,发动这场战争的是德国,盟军轰炸柏林是迫不得已,因为德国人先发动了战争。那我为什么要同情德国现在的遭遇呢?毕竟是他们先开始轰炸他国的,还是以一种非常懦弱的方式。戈林告诉德国人,他们会摧毁英国,他们不需要害怕英国飞行员。这不是一件高尚的事。事实上,作为一名政治家,他应该说:“我们在尽最大努力摧毁英国,也许我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但这是我们必须冒的风险。”——即使他认为事实并不如此。所以当那位教授问我“您对这些废墟有什么看法”时,我的德语不太好,所以回答得很简短,只说:“我知道伦敦是什么样的。”他立刻就哑口无言了。他岔开了话题,因为他想让我同情他。"
博尔赫斯很聪明的,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偏要我说什么我就反着来,不然这个世界不平衡了。他实际上不能同意战争,被迫,不得不——他能理解这些但不赞同,实际上在他心目中有更好的世界。
关于治疗失眠的有用方法,就是不要把它当回事。暗示自己失眠也不要紧,relax。如果总想着一定要睡着,就是在跟自己对抗,这样的对抗是没有尽头的。
"博尔赫斯 哦,我吃过安眠药,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起作用了。还有时钟的问题,它也让我着实烦恼过一阵。因为如果没有时钟,就算你只是打了个盹,也能骗自己睡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了时钟每隔十五分钟就会听到报时的声音,你就会知道:“现在是两点,现在是两点一刻,现在是两点半,现在是两点四十五,现在是三点……”这样一直没完没了下去……真是太可怕了,因为你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清醒的,每一下钟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伯金 您最后是怎么战胜失眠的呢? 博尔赫斯 记不清了,因为我吃了安眠药,又换了一间没安钟表的屋子,然后就能骗自己已经睡过了。最后我真的能睡着了。那时我还去看了一位医生,他在失眠方面很有见解。他对我说:“你不用担忧失眠,因为就算不在睡眠状态中,你也在休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闭目养神,这一切都对你有好处。所以就算你睡不着,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不知道他说的有没有科学根据,但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尽最大努力去信它。一旦我信了这种说法,觉得彻夜睡不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反而能很快地入睡了。"
佛系教学
"博尔赫斯 请原谅我用了一句俗语,但我认为这样说更准确。你知道,我是一个教英国和美国文学的教授,我对我的学生说,如果你开始读一本书,读到十五到二十页的时候还觉得它对你来说只是一项任务,不如把那本书和那个作家的其他作品都暂时先放在一边,再读下去也没有任何助益。"
我想博尔赫斯肯定对印度的宗教文化感兴趣,譬如吠檀多哲学,佛教中的无限,轮回。
"伯金 对,那些参与过投原子弹这事的人,他们中有些人后来疯了。 博尔赫斯 是的,但我不知为何觉得——我不应该对你说这话的,一时口快了。 伯金 您就直说吧。 博尔赫斯 我不认为广岛的遭遇要比任何其他战役惨。 伯金 您的意思是? 博尔赫斯 它在一天之内终结了这场战争。很多人死于非命,跟一个人死于非命都属于同一类事实。因为每个人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死去。当然了,人们也不可能认识广岛原子弹事件中的所有遇难者。说到底,日本是支持武力对抗、军国主义、战争和残酷暴行的一方,他们可不是早期基督徒之类的。事实上,如果日本人手上有原子弹,他们肯定也会对美国做出同样的事。 再多说几句吧。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些话,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冷酷无情。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从未对广岛的遭遇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也许这确实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间惨剧,但我认为如果你接受了战争,你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残酷性,接受屠杀、血洗之类的暴行。归根结底,被步枪扫射而死和被人用石头砸死或是用刀捅死,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轰炸广岛之所以特别骇人听闻,是因为牵连了太多无辜的平民,而且持续的时间又特别短。但说到底,我看不出轰炸广岛和其他战争——我这么说是为了便于讨论——或者说广岛事件和人一生的遭遇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是说发生在广岛的这一整出悲剧被压缩得无比紧凑,能让你尽收眼底,深感震撼。但一个人从长大成人,到生病,再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正像是一出延时版的广岛事件。 你懂我的意思吧?举例说,塞万提斯和克维多都发表过反对火枪的言论。他们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神枪手。但我是这么认为的:所有武器都很可怕,都害人不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容易习以为常,感官也越来越迟钝了,我们一点一点地接受了剑,接受了刺刀和长矛,后来是火枪。但每当下一件新型武器横空出世时,人们一开始对它总是特别畏惧,觉得它残酷无比。尽管说到底,如果你注定死于战乱,对你而言被炮弹炸死,被当头重击而死还是被刀捅死都没什么区别了。 当然了,你可以说战争、杀戮或是死亡本质上就很可怕。但我们的感官越来越迟钝了,每当有新型武器研制出来,我们都会觉得它极度残忍——在弥尔顿笔下火药和大炮都是魔鬼发明的,你还记得吗?这是因为当时大炮刚造出来不久,在人们眼中显得无比可怕。也许有朝一日当我们为某种破坏力更强、威力更大的武器而颤抖时,我们就会接受原子弹了。 伯金 您认为真正可怕的是杀死某个人这种想法。 博尔赫斯 是的,你一旦认同了这一想法,战争就不足为奇了,或者不谈战争……与他人决战从本质上来看也属于同一种想法。"
他的观点里,武器厉害不厉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习惯了,过于强调某种新型武器的危害性,恰恰是证明了人们对于杀戮的遗忘。这是一种平等视角。不过如果博尔赫斯活到现在,见证了广岛原子弹的后续危害,也许不会轻易地说出广岛的遭遇没有那么惨烈。那些瞬间死亡的人承受的痛苦倒是最少的。
最后一篇文章的采访人,是真的不懂博尔赫斯,要与博尔赫斯交谈,就得从琐事谈起;要想和他谈的更深,就得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就得理解他这个人。而且采访的方式太过单调了,一直是在向博尔赫斯索取,博尔赫斯发挥的空间也不大,还不如抛出一些成见供博尔赫斯思索批判。这一波彩虹屁吹得毫无意义,还会引得博尔赫斯反感。
莱库韦 您说您拿这些奖项心中有愧,因为您写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作品,这让我觉得您其实是一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文学价值的圣人…… 博尔赫斯 我说的是事实…… 莱库韦 但实际上您的成就远远…… 博尔赫斯 我想做个圣人,那又有何不好呢?(大笑)为什么要抵制圣徒身份呢?我曾经尝试过做个头脑缜密的人,那已经足够了,不是吗?不,我不是个圣人。 莱库韦 但说真的…… 博尔赫斯 但说真的,那又有何不好呢?如果你现在要把我当圣人看,我也会坦然接受,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 莱库韦 为了您为阿根廷文学所做的一切? 博尔赫斯 不,那是最不值一提的。我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什么影响,而恰恰相反的是,我本人从历史上诸多作家身上受益良多。
莱库韦 您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称您为“天才”呢? 博尔赫斯 说我是天才没有根据啊。我都写了些什么?只是对他人的作品进行了一些改编而已。 莱库韦 可是称您为天才不仅仅是因为您在文学上的造诣,还因为您身上体现着阿根廷民族的精神,您通过描写发生在…… 博尔赫斯 不,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最后还想不给钱。。。。喷了,虽然博尔赫斯不在意。但是你记者工作做的太差了吧,连博尔赫斯的作品都没有好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