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长句表达出的青春的“重”
“真是一本柔软的书啊。”
相信不止是我这样觉得。
小32开,封面是清淡柔软的蓝色,一个少年用桨划船。内文是非常柔软的轻型纸,让这本书可以被轻松地拿起,轻松地翻阅。文字也非常柔软,绵长。这样的柔软让人几乎要忽略这是一本15万字的作品,来自一个因社科书评享誉全国多年的成熟的写作者。多年的社科理论阅读和评论没有磨灭这个作者的心底的柔软,但给他的文字带来更多内审和冷静。
《无岸之岛》是一本写青春的小说,正如我们所知:写青春的小说不一定是青春小说。《无岸之岛》里既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写强烈的冲动、绝望和荷尔蒙。如果说写青春的小说都是在写中二病,那么,《无岸之岛》写的是一种在文学里面很少被表现的中二病:品学兼优又沉默的好学生的中二病。毕竟中二病的本质是在觉察到自己在很弱小的同时又自以为强大到足以拯救世界;因为年轻,放大自己的受挫,同时又以为自己将有一个不凡的人生。
这是上世纪90年代崇明岛几个中学生的故事。男主角章承,女主角许燕如,女配角陆薇薇。故事因为男主角章承沉默、自省的个性而显得暧昧。章承是那种好学生,好孩子,在旁人眼中似乎都没有叛逆期——他的叛逆发生在内心,他始终是一个观察者和自省者。在书中,他是观察者,也是叙述者,更是大段大段独白和自我剖析的主角。
这个故事的最特别之处、最能吸引到章承的同类人的地方,或许就在于这大段大段的独白和自我剖析,就如作家邓安庆所说,“细腻地写出了青春的‘重’”。
那么,这“细腻的青春的‘重’”,小说是如何体现的呢,我引用文中的两段话:
夜里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这段时间以来断断续续发生的事已被自己当作仿佛发生了很多年的事,虽然它们分明像这个春天一样短暂而偶然。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传奇。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承认过,许燕如的出现为自己的幻梦提供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他不断地修正自己原先的虚构的理念,以契合她的身体。仿佛两人此刻才发现共处在一条木船上,四周望去都是无边的、充满敌意也毫不退让的洪水。凭着一个少年的勇气,他才坚持了下来。他掐算了一下,在能实现独立之前,自己还要受制于父母八年两个月零六天。
他身体里那种急于辩解的冲动退潮下去,随即又忧虑这是更大的过错,他足以感受到,她要的不是他的辩解,而是认罪。这在他的心里深深种下了一种无所不在的罪恶感,他觉得自己不配她,让他感到自己从她生活中彻底消失可能才是对她最好的,最好能有人迅速取代他之前的位置。而她,也像一块河水环绕的石头,对任何辩解都无动于衷。辩解、反驳都徒然使她不快。他想谅解她,但这个念头一旦冒起又觉得很可笑,因为自己丝毫没有资格。不仅如此,还有一阵新的恐惧涌来:那时他清醒地意识到,仅有自身所坚持的单向度认罪和某种强烈愿望,仍然是远远不够的。
可以看到,这是两段在中文创作中不多见的意识流西式长句。在小说创作中,西式长句与中式短句乃至方言的意趣,大相径庭。如果说中式短句、方言要做的,是让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在尽力以语言还原现实世界,那么,西式长句则是有意识地把写作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做了区隔,以一道柔软的语言之墙,彬彬有礼地把日常的琐碎挡在外面,以现实中并不被说出的长句,还原、重现,或者模拟我们内心那些稍纵即逝的感受,那些语言和思想碎片之间的联系。
夏天,我去参加傅雷翻译培训,在段映虹老师的课上,我们讨论了翻译腔的问题:现代中文的形成,与西文翻译是无法割裂的。现代中文里面就有着西式长句的基因。
尽管汉语一向以短句见长,仍然有一些作家尝试使用那种逻辑严密、感情缠绕、语言盘旋而下的长句,从施蛰存的《鸠摩罗什》到残雪的《山上的小屋》,“翻译腔作品”是汉语写作的不可割裂的美妙的部分——而其实,我们读者从来不曾真正排斥好的西式长句,我们只是排斥蹩脚的翻译腔罢了。
从未遗忘。只不过就像木材的纹理和年轮,植物成长时的许多秘密都密封在内心的褶皱里。有一年,许燕如说起,她在海船上,和孩子一起从悉尼去塔斯马里亚岛,在南太平洋的十字星座下,看着那深蓝色的海面,那种平静让我想起你。那时都已告过往,仿佛掌心之沙,沙中之水,“爱情似掌心沙/我们生怕它变化/紧紧抓住却更流失了它”,在太平洋的海船上,她想起多年前的这段歌词。
除了一段孟庭苇的歌词,这段话从表达方式、比喻到时间空间,都非常“不中文”,但又是纯粹的、美的中文。而这样的句子,在小说中俯拾皆是。
《无岸之岛》是一个作者对自己年少时光的追忆和总结,是一个旅人思考自己走过的路,并希望从中发现自己接下来该往何处去。阅读不算轻松。很难成为畅销作品吧。但这里也有一种写作的自由和任性在,并不是为发表、为畅销而写作。
它不会成为中文的主流创作方式,但至少应该是一条有生机的支流。
对于国内的纯文学市场,著名小众作家、后浪名编辑、豆瓣秃顶会会长朱岳曾发表以下看法:
“不希望纯文学、严肃文学被垄断,不想被代表,被代表就是被抹杀。
“不希望纯文学作者,尤其是年轻作者,迎合市场,走向娱乐,但也不希望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自绝于读者。这里一定有一条中道可走。
“想多做一些华语文学,把中文(华文)写作的空间放大,让读者看到中文写作达到了什么水准,做了哪些尝试,不希望那些好作者、奇特的作品被庞大的读者群无视。
“想要多元化,做一些特别的、边缘的,另类的。保守导致千篇一律,千篇一律把人变成牲口,变成工具。
“想找到真实的读者,真实的市场。真实的读者是与作者共同实现作品的人,是促使作者前进的人。没有真实读者,钱对于作者也只是鸦片。
想找到两万个纯文学的真实读者,一万也行,对人口基数来说,是十万分之一。让纯文学能在商业上成立,运转下去,不靠卖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