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叫醒我》:没有乡土,只有虚无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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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零后作家中,来自江西的阿乙是个独特的存在,这不仅在于他曾经从事过警察这个行当,比大部分作家见证了人性的复杂维度,还在于他的小说几乎自始至终书写“灰色的人生”,丝毫没有留下光明的尾巴讨好读者。从短篇小说集《灰故事》到《情史失踪者》、《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再到《早上九点叫醒我》,阿乙的文学世界正像他期盼的那样,变得愈发灰白、惨淡,让人无法直面。
在接受采访时,阿乙坦言,《早上九点叫醒我》来自博尔赫斯,据说他写过同名小说,但是他在博尔赫斯文集中没有找到,于是赶紧掠美,抢先注册。这个书名扎看来可谓略有诗意,但在阿乙这里,它很少关乎田园生活的悠然节奏,而是一场人性暗面的可怖演出:乡村一霸艾宏阳前一日酒兴大发,次日猝死,因为他没有子女,艾家族人便合作料理他的后事,葬礼前后发生了种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早上九点叫醒我》“浓墨重彩地”叙述了艾宏阳如何成为乡村一霸,甚至与镇公安部门的干部成为兄弟,压制一方。他不像余占鳌那样,凭借自身的力气、勇敢和情义获得众人肯定,成为卡里斯玛型的领导者,相反,他的崛起之路显得可笑,虽然软硬兼施的他看似有谋略,但是,他身上并没有值得人尊重的男性气概:在遭到追捕时,他径直躲进山里,让妻子遭受本该避免的暴力;他没有忠贞的概念,甚至没有遮掩自己的意图,其性生活广泛为人诟病;就连他对个人“小集团”的管理,也是基于畏惧和恐怖,毫无兄弟情义。
除艾宏阳之外,阿乙还用很大的篇幅塑造了一位残忍的杀手,飞眼,并在讲述此人的故事时动用了各式各样的叙述技巧,营造出了一种众声喧哗的复调效果。相较于艾宏阳,飞眼身上的野蛮和残暴显得更惊人,他不是憎恨一切人,也不是体悟到了“他人即地狱”,而是出于虚无——“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这一出自《发条橙》的灵魂之问——开启了自己那疯狂的杀人模式,生命在他跟前没有任何尊严。尽管飞眼屡次逃脱了制裁,但迟来的正义最终依旧来临。
小说的高潮就在于葬礼和出殡的过程。作为送走逝者的关键环节,原本应该无比严肃的场合最终出于大家族的内部矛盾显得滑稽可笑,在这里,和许多中国作家一样,阿乙娴熟地把握住了中式葬礼的狂欢节特质。在艾宏阳的葬礼上,相比层出不穷的欢笑声,仪式性的、表演性质的眼泪更让人觉出了乡村的荒诞本质。越是复杂的仪式,越不需要细心思考,只需遵循程式进行表演就可以过关,生与死之间巨大的鸿沟及其带有的意义,因而被逐渐彻底磨平。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每个人都是艾宏阳。
尽管生在乡村,但是在阿乙的作品中很少能发现乡土情结的流露,他不会像沈从文那样专心建造纯美的凤凰与湘西,也没有像莫言那般着迷地书写充斥着性与暴力的故乡,相反,他的小说刻画的艾湾,甚少会有主人公可以被我们称之为“正面人物”、“英雄人物”,他们卑微、算计、粗鄙,他们野蛮、可恶、丑陋(在道德上尤其如此),很难找到一丝一毫的崇高之处。这些人组成的故乡,怕是没有值得怀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