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盆地》| 我仿佛不曾认识过简嫃

时间太久远，忘了是什么时候，读到简嫃的一句“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感受到一种恣意、洒脱和无畏。从此知道散文界有这么一号人物，她叫简嫃。再后来由一句及一书，读了《水问》，一字一词清丽有力，仿佛透过纸背触碰到作者的逍遥和多思，觉得这个女子细腻而有气质。

台湾中文系出身的简嫃对文字的应用巧思自然流露出学院气息，但她灵活而不呆板。直到读过《胭脂盆地》，才发现时间匆匆不但催着你我长大，也催着简嫃手里的文笔成熟。幸运的是，我也不是当年酷爱收藏华丽辞藻的“字词痴”，反倒是越能明白简嫃的笔挥洒在胭脂盆地里的那些“残脂与馊墨”，明白她的成熟与困顿，趣味与讽喻。

《胭脂盆地》是一个起点，简嫃从这里开始，将关注的焦点从抒情内省转向对台北浮世人情的观察。如果说此前的文字给人一种出世的清洁，那么简嫃在《胭脂盆地》里所暴露的就是一个“入世者”窥探的眼神。

《胭脂盆地》包含赖活宣言、畸零生活索隐、银发档案、大踏步的流浪汉、停泊在不知名的国度五辑，内容亦幻亦真。有“我”的亲身见闻，也有“我”的为人发声，有对生活的思考，也有对世人的揶揄。

笔触机灵写实，甚而像是小学生作文，比如“给孔子的一封信”、“串音电话”等等，可是合上书页又能马上领会其中的意趣。在“给孔子的一封信”中承载的是对教育制度的困惑，在“串音电话”中藏着的又是人际之间的俏皮和错落。

整本书读下来，我仿佛不曾认识过简嫃，仿佛看到一个拘谨的女子长开了的模样。她终于看见世间不止有风花雪月，还有艰辛难愈。然而艰辛难愈在简嫃笔下不曾消极，所以有了书中的“赖活宣言”、“大踏步的流浪汉”等篇章，读来让人轻盈，若智慧坦然的行脚僧般，觉得困顿也不过如此，大踏步而去就是了。

附：一些书摘

1. 这些年来，我们几乎音信全无，过了浓艳年纪，总向往清淡自由的情谊，不通讯并不代表已从对方的记忆消失，反而意味着已在对方记忆里安顿，无须透过口耳联系感情。

2. 挫折的来临，有时象征一种契机。它可能借着颠覆现行秩序，把人带到更宽广的世界去。它知道人常常不知不觉地窝在旧巢里拒绝变动，久而久之成为翁内酱菜。它不得不以暴力破缸，让人一无所有，赤手空拳从荒芜中杀出生路。

3. 若我看倦了风景，走累了路。你是否，愿意变成酒色的石头，让我把余生靠一靠。

4. 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把你以及预知分别后的思念像延陵季子挂剑一样，悬挂在忠孝东路的木棉、槭树上;也许是个怯懦去直接负荷感情重担的人，所以必须借助花枝树臂帮我撑腰。

5. 生命的行程有其不可理喻又不得不接受的一面，很多人跟你一起长大，但只有一两个甚至没有人陪着你老。

6. 人生的结构，也像月之阴晴，草树之枯荣，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们之所以容易受伤，乃因为在尽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贪心的祈求全部圆满。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习惯在挫折来临时怨声载道，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人是追求完美的动物，而完美只是激励人怀有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人生的基础结构无法得出完美。

7. “各种肥美的气味漂浮在这间厨房里：成熟蹄髈的鼾声、清蒸鳕鱼白皙的酮体、油焖笋娇嫩的呻吟、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吸以及什锦豆腐发出孩童般的窃笑。”

8. 都三十多岁了，该为五十岁时的自己打个底。年轻时不懂事，以为人生还长，现在惊觉容得下我活蹦乱跳的年头数得出来;别说身体蛀得比木头还凶，就算硬朗，社会也要撵你下台的。万一老病缠身，又没那份福气速速解脱，耗在病榻上，照我自己推算，到时方圆十里喊不到半条人影端杯水给我喝。我说，有能力砌半道牆给别人靠一靠是做人的福气，没能力铺桥造路好歹挖个坑把自己埋妥当了，才算不欠。

9. 台北有一种诡异的胭脂体味，仿佛一块混合各式花精的香膏，无意间掉入发皱的废池塘，慢慢在雨淋日晒中舒放，活起来，云腾腾地蒸出妖雾，学会俘虏路人，让他们在狂野与守旧之间受苦、在混沌与清明中轮回、痴恋与遗忘里缠缚、在神圣与庸俗的夹缝喘息、背弃与归航间踯躅、在绝望与憧憬中不断匍匐。

10. 虽然我与你长年不见，然而在这一截短短的街景中，一直存在一股奇妙的联系，在树与树间、我与你间、过往与现时之间，这股联系，就是记忆的不断再生。

11. 人不应该过度炫耀自己的痛苦，因为任何一条街道的拐角仍躺着比我们更痛的人。能够正常的一肩挑起自己分内的破败玩意儿，毕竟是一种福气。有些人遭遇到的袭击，压根儿非他能力所能负荷，譬如有着五十公斤肩力的人担四十公斤石头，与有着十公斤肩力者挑着二十公斤担子，哪个重呢?

12. 在人们尚未学会以谦逊的态度做一趟朴素之旅前，我竟希望所有未被玷污的风景自行封锁。直到，我们跳脱欲望层次，开始懂得深情的依恋，愿意找回自己与自然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