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的规范与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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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以为,曹禺当是恨了《雷雨》的做法,造出来的戏剧性已无法教他快慰了,他生了强烈的愿望,做一部如同舞台剧一样精彩,又如同生活一般平淡的戏。固《日出》是一次尝试,可以想见,曹禺自觉地想偏离在先做戏的规范,又不自觉地据于规范偏离。
《日出》的世界里,道德变得很坏了,资本的好处据于人的脑袋,教心肠变得漆黑,似乎为了钱银,人心是值得改易的。陈白露便是一个典型。蹚浑水的人,素来不敢步至最深处,又念着过往的好,又贪着眼跟前的利,欲抽身则发觉,胆气早被磨灭了,浑身使不出一点气力。方达生,你可以说他是个刻板人,还守着不切实际的思想。但他又属于理想,是曹禺做的寄托——世上,不论时势如何了,总该有几个蠢人,他们有精纯的心,不为任何引诱所动。与方达生全然相反的,是潘月亭——他吃着手下的肉,又喝着他们的血,吸干他们的价值,饱了私囊,最末恶狠狠地将他们赶跑。李石清呢?他顶可怜,以为攀着经历的腿,做着猪狗不如的事,弃了老婆孩子,会有一个未来。其余的人,成夜地在那里闹,粗不可耐的顾八奶奶,喝了几口洋墨水的张乔治,从不露面的八爷,顶可怜的小东西……
曹禺仍旧没有跳脱出规范,做戏要做一对矛盾,且仅此一对。如李石清与潘月亭、小东西和金八,似乎没有一处实在矛盾,不大方便写戏了。然陈白露又与谁有“矛盾”?这是曹禺偏离的成果,她过得也不差,有吃有住有喝有穿,她串起了场面上的所有人物,以及彼此的关联。
她与自己意见不和。第一幕中,她望见雪花,露了心里小女孩的模样,仿佛雪景,教她忘了心里所有不愉快;方达生喊她竹均,她的表情,定是如此哀徐;她去了大地方,开了眼,改了旧模样,连魂魄都变卖了。她晓得,过去就是过不回去了,未来当是还未来的,当今呢?陈白露企立的位置,要高过其余人。她犯过错,觉醒了。但代价之大,令她无法承受。她怀念方达生,怀念自己还是竹均的日子。坏环境污染了她,对着方达生,她自觉地轻佻起来,这位初恋,绝似舞场的红男绿女,他们的情感,是拿金钱做标准来衡量。
这是曹禺成功的一次偏离。为何,我坚持他是据于规范的偏离呢?第一幕,陈白露与潘月亭有段戏,为着替小东西解围。面对八爷的布围,陈白露与潘月亭的谈话,字句都是舞台外部动作,说的是明面话。又如同方达生与陈白露谈论结婚,同样是“明天就走了”,此处出现,倒是给人《雷雨》的压迫感,似乎是在威胁着什么——因为走与不走,带给角色实际的好处,是他们渴望的东西。换做《北京人》的曾文清,不论走或不走,没有旁的人逼迫他。走,是曾文清的选择;不走,也是。这便瞧出曹禺技法的幻化了,在《日出》,曹禺的技艺反倒有几味憨了。
该戏的第三幕,被议的次数最多。有人道,觉出这一幕多余了。有人排演,建议曹禺删去这一幕。曹禺当是拒了,道理,却从没敞开地讲过。私以为,这是曹禺最显眼的一次偏离。
第三幕,乍看之初,以为和全剧联系不大。既没有陈白露的串联,又跟前头的情节关系很松。我愿以为,这一幕写得最为圆熟。顾八奶奶领着人,来逛窑子了。翠西,死活是不从的。翠西的不从,换得来出路吗?答案是残忍的,因为不会。从剧作法讲,这一处的冲突,已经化入了心境,是对尊严的保护。这与先前几幕的要紧场景,大不同。从角色讲,曹禺着墨写了这么一段,自有他用意——这便与立意有关了。该剧最大的主角,不该是陈白露,更不该是其余人,是时代。曹禺做第三幕,是揭开时代顶黑暗的角落,教世人瞧瞧,一切坏得不成模样了,荒唐得不成样子了!人待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人,怎么失了人的模样。
胡四要小东西,泄欲当不是首要目的。他结交了一众权贵,再落魄,都不至于到此地寻欢。他作的乐子是甚么?他透过压迫,获悉了乐趣。他为着攀贵,变卖了男性的特质——胡四登场前,娘娘腔的声音,总比角色走得要快些。倘若说,黄省三、李石清、潘月亭间产生的压迫,是明面的,是资本促成的。胡四对小东西,则更甚,藏得更深。他的心肠变扭曲了,因为他要资本的好,最末,被资本扭曲了。翠喜是老妓女了,仍顶着老脸皮接客,寻根由,是资本教社会更坏了,穷人更吃不上饭了。他们间,没有银行襄理与员工之间,真金白银的资本交易。促成该幕角色悲剧的根由,是资本侵蚀了时代,时代坏了人心。
读罢这一幕,我预先猜准了小东西的结局。这不重要了。曹禺的笔法,显了胡四发狂的样子。曹禺的偏离,在他试图将矛盾化入内里;曹禺的规范,在于仍旧写极端的情感(《原野》也是如此)。
在今的时代,《日出》不能教观众陌生了。贫富的距离,愈发大了。陈白露从不是孤立的,今的社会,有千千万万的陈百露。做工的我们,混得好些的,便是一副李石清的模样;混得次些的,便是一副黄省三的模样。而坐在上头的,倘是不姓潘,都如出一辙,一副潘月亭的模样。
这时代,独独缺的,是方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