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通与卓识——读吕思勉《秦汉史》
吕思勉为钱穆老师,此书本应当放在第一本谈及。但此书写于三十四年代,一九四七年三月由开明出版社出版,故放在第三本谈及。还有一个原因是本书实在厚重 ,史事多摘引史书,前后左右论及以求其实,再有夹注及札录做进一步证明探讨及引申,颇不易读。但此点也是吕思勉断代史和通史不同之处,也是其断代史精彩之处。
吕思勉史学的特点在于博通。这个博通不仅仅在于其著述涉及历史、地理、民族、思想、政治制度、文化、文学等多方面,就历史而言也涵盖通史、断代史、专门史、史学方法、史学劄记等诸多方面,更在于其史学著作能融诸多领域诸多方面为一体,对于历史之变迁,史事之发展有通盘之认识,对于一事之发生也多有自己的见解。历史之见解,一代之见解,一事之见解,用综合的眼光放在整个历史中去看,所得乃多。
吕思勉史学基于传统史书,一般人也把其归类为传统史学代表,但从其史学著作论述中也可以看到,吕思勉先生也在积极的吸收西方史学、社会学及政治学等思想方法为己用。虽然吕思勉先生功底还是史书,但新思想对于其博通似乎也有不少作用。如《秦汉史》总论中对于社会组织、党类(Class,不知其所指为阶级或团体,或兼而有之)、资本等理论的阐述,其对经济工商的关注,都有此影响。
而本书之结构思路在绪论中有所揭示。本人的开头,即揭示社会组织之重要。“自来治史学者,莫不以周、秦之间为史事之一大界,此特就政治言之耳。若就社会组织而言,当以新、汉之间为大界。……由前之说,今人所谓封建势力。由后之说,今人所谓资本势力也。”秦汉之内政,即封建与资本之斗争。而民族关系,两汉魏晋之间,也是一大界。“自汉以前,为我族征服异族之世,自晋以后,则转为异族所征服矣。……以社会组织论,浅演之群,本较文明之国为安和,所以不相敌者,则因其役物之力大薄之故。”吕思勉《秦汉史》即以社会组织理论为潜伏线,以内政外交为结构展开时代之阐述。
而这种思路,其实我们也可以在钱穆《秦汉史》中看到。只是钱穆秦汉史社会组织及内政外交以思想学术为基础,其结构也不如此书之明显。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到社会组织在其中的明显痕迹。同时,基于社会组织对于历史的观察,其对秦皇汉武以及王莽的评价,尤其是认为汉武过大于功、王莽是改革家等等说法如出一辙。是吕思勉为钱穆老师是表述过此观点为钱穆吸收,还是两人所见略同,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书之创见,编者前言中提及吕思勉自谓:《秦汉史》在叙“西汉人之主张变革,直到新莽;及汉武帝之独尊儒术,为不改革社会制度而转入观点论之开端;儒术之兴之真相;汉武时物价及其时富人及工资之数;选举、刑名、宗教各章节,均有特色”。现就上面范围及范围以外看到的一些创见谈谈。
其一谈关于汉初吕氏用权。
吕思勉在“汉初功臣外戚相诛”一节开头即云:“内任外戚,外封建宗室,此汉初之治法也。知此,则可以言吕氏之事”。后世史家谈及汉代外戚,一般很少溯及吕氏,以为高祖得天下,吕氏出力甚多,理应如此,而不认为此为时势之必然,高祖之安排。所以,对于汉初功臣之诛,也以为是吕后之意或功臣之反,而不认为是高祖之意。对于历史之解读本有多种,而以秦末之乱及楚汉相争、汉初功臣列侯之势力恐不确。以高祖识人用人及对时势之判断,在内不得不用吕氏。唯吕后可制功臣。吕思勉先生明言“高祖剪除功臣”可能更符合事实。至于吕后封诸吕,也是巩固势力 ,而非取而代之。“吕氏之败,正由其本无剪灭宗室、功臣之计,临事徒思据军以为固;既无心腹爪牙之任,齐兵卒起又无腹心可使,何至是乎?”也可见史书吕氏记述多不可信。
其二谈儒术之兴之真相。
儒术盛行始于武帝人人能言之,而“武帝非真知儒术之人”。然儒术因武帝之提倡而盛行,何哉?“风气既成,受其鼓动而不自知也。”其事始于建元元年之举贤良:“建元元年,冬,十二月,诏丞相、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请皆罢,奏可。此与后来之立五经博士,为置弟子,同其功。利禄之途,一开一塞,实儒术兴盛之大原因也。”“法制度,定教化,乃晚周以来言治者之公言。自秦始皇至汉文、景,非有所未皇,则谦让而不能就其事耳。至汉武帝,则有所不让矣。夫欲法制度,定教化,固非儒家莫能为。故儒术之兴,实时势使然,不特非武帝若魏其、武安之属所能为,并非董仲舒、公孙弘辈所能扶翼也。”
由此可见,吕思勉以为儒术之兴,还在于其法制度、定教化之特性。其他诸子都不具备此一特性。社会发展到一定时期,希有所治也,则儒术必兴(虽然儒术之兴五经博士前之发展有所阐述而不充分,史料缺乏故,钱穆著作此方面也略有所补足。观其阐述,吕钱对于儒家思想的看法也有一脉相承之处)。武帝恰风云际会而已。非一人一言之功。
吕思勉《秦汉史》,其史识如此,而其对于史料之辨析,史事之认识,以历史社会政治眼光观之,也见卓识。其观点有正统处,也有正统之外,观其分析,服其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