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做个勇于毁掉自己的英雄
写于两年前。那时,罗斯还在,一些东西也还有盼头。去年五月,去世时,朋友圈里只简单发了一句。今天偶然想起,重新刊出。
(直到我回頭再來看時,才發現P.Roth原來也是猶太裔作家。按照我的閱感,其實是很容易分辨猶太裔和非猶太裔作家的,但是在Roth身上,似乎我的眼睛是被長期蒙蔽的。我接觸Roth的作品要比閱讀Saul Bellow或William Faulkner要早得多,可奇怪的是竟然這麼久沒能認清他的寫作實質,可能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把他當作學院派作家飽含深意的筆法來閱讀的吧。現在仔細想想,原因還可能是,我經常被這種欲望的表像[即那种深植于美国文学传统的写作]所迷惑。
雖然絕大部分猶太作家和肉身之欲或靈魂之欲靠得很近,但都不是以這種近乎薩德的形式。在我看來,猶太作家的寫作裏,一上來無法讓我有這種身份認同的,要麼是寫的太爛了,要麼他的行文已經優秀到不需要以這種方式對思想巧取豪奪了,而Roth顯然不是前者。)
大多數人說到常上諾獎榜單卻總是落選的作家,總會說到村上春樹,好像這世上就他一個作家,好像這世上就這一個因沒獲得諾獎而该惋惜的作家。
Roth都八十多了,在上過多次候選名單後,他實際上已經不需要再有什麼東西對他加以褒獎或承認了,他作為當今美國最有名望的作家之一,所有的獎項都已經太過寒酸了。如果哪天他獲得了諾獎,人們也只會淡淡地說一句“實至名歸”而已,不會有太多的喝彩,更不可能有什麼差異。他最重要的兩個三部曲所描寫的的現代美國知識份子的迷狂與掙扎、內在的不安與動盪、心中的堅持與猶疑,在人們的行為中似乎總能找到一種當下現實的回光返照。
我都記不太清最早讀的是《垂死的肉身》還是《人性的污穢》了,但我隱隱約約還能感受到那種羡慕和慶倖,像是看著某個友人的生活而有了極大的優越感,同時也無可救藥的產生劇烈的自卑感。在《欲望教授》裏,Roth似乎把人分成兩種:一種人能井井有條、一板一眼的工作和生活,他們命中註定要過上幸福的一生;另一種人心中好像有個無底洞,種種無法理喻的欲望、衝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從裏面冒出來。
風流成性的大衛·凱普什決定逐漸安定下來,和曾经風光無限的海倫結了婚,她卻無法忘懷往日的激情,更重要的或許是無法忍受日常的平庸——那種由烤麵包、煎雞蛋、倒垃圾、銀行還款、做家務所組成的日常生活。對習慣於平庸的人來說,這大概不是什麼問題,每天幹著同樣的工作,上班下班,薪水剛夠還完房貸、車貸然後過還算輕鬆的生活,成了家,有了孩子,繼續過波瀾不驚的一家三口的小日子……
讓人想起今年的韓劇《金科長》裏的一位候鳥爸爸說的話:“我曾經就像這張A4紙一樣,蹭一下就能割到指尖一般尖銳又平正,可這個在某個瞬間變鈍了、起皺了,然後一塊一塊的掉落了。結婚的時候一次,孩子出生當爸之後又一次,買完房又一次,然後孩子快上大學的時候看了看,發現全部化沒了。”
有的人,能夠坦然接受庸常的生活和它所帶來的,而有的人天生處於一種淪亡和悲劇意識之中,斷然拒絕一輩子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一生太短愛一個人不夠,隨時隨地都準備著下一次出發,在安定的幸福中想方設法的把這一切毀掉……
我對你說的那種自卑與自負相混合的矛盾,其實就是人心中那種矛盾的欲望:一方面是對穩定的、有條理的生活的需要;另一面又是對充滿刺激和冒險的生活和反對日常化的激情的嚮往。
絕大部分文學評論,都是從批判社會主流文化引发人無節制的欲望放縱這個角度來解釋這個文本,但有時候我感覺我真的能理解那種貪圖享樂、反叛社會道德、對集體無意識的挑戰和反抗的生存狀態,能理解凱普什的病態和從容。有人說,作者是通過讀者的震驚和厭惡的情緒,來拷問讀者的道德和良知,但我覺得或許大可不必上升到這種政治高度。不然這種話語方式,又和《人性的汙穢》裏所描寫的美國隨處可見的那種“政治正確”對人性和公共生活的壓抑有什麼區別。
我們在小說裏追尋和堅持的一切,應該遠比世俗生活的一切,都更悠遠而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