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田总司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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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的晚八点半。放下行李，我们过鸭川去一家叫做“若狭”的料理店吃饭。凌晨即起赶早班飞机，转机之后又转几趟车，已经疲乏得不成样子。饭后在燠热的夜晚，昏昏沉沉走在返回酒店的路上，不意抬头却看见“池田屋”的店招，不由精神一振。
二层临街的玻璃橱窗里，大大的红色“诚”字壁画下，身穿新选组队服的偶人侍立两侧。灯火阑珊的现代京都与一百多年前的京都好像在这一个点上重合，仿佛只要走进去，就能走到他们身边。
“新选组”是幕府末期活跃在京都的一个剑士团体，组内成员大多是下级武士及浪人。他们得到守护京都的会津藩主支持，为幕府效命。在存在的短短五六年时间里，新选组一面维护京都治安，一面清肃京都的倒幕力量，1869年又作为生力军参加了幕府与天皇的战争。期间，队中核心人物几乎悉数战死。幕府投降后，新选组也解散了。
日本著名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曾创作了一系列以新选组为原型的小说，其中一部分结集以《新选组血风录》之名出版。司马将这些曾经恶名昭著的“壬生狼”还原为普通市井之徒，写他们的爱与情，勇与怯，牵挂与纠结，意外的动人。
站在历史的角度，新选组作为一个以维护幕府政权为己任的剑士组织，是幕末日本的一股逆流。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这些出身经历不同、性格喜好各异的人，以燃尽生命的热情全力以赴地奔向已经注定的命运的姿态，充满荒诞的宿命感和天然的戏剧性。
在《血风录》中，我最喜欢的篇目叫做《冲田总司之恋》。新选组的核心人物之一，号称队内剑术第一的年轻人冲田总司恋上京都医生半井玄节家的女儿小悠，却敏感的察觉到京都人对新选组微妙的敌意和鄙夷。初次见面，医生将他当成了会津藩士，他没有戳穿医生的误会。我想，这一瞬间的迟疑，本身也有着对于自己的回避吧。单纯但总能提早窥破悲剧，是司马赋予这个年轻人的一种内在特质。“总司那孩子，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悲从中来。”副队长土方岁三隐居的长兄石翠总是这样感叹。
冲田偶然发现小悠每到逢八的日子都会到清水寺的音羽瀑布（音羽之泷）取水点茶，于是总是在这样的日子到清水寺去。以杀人为业的剑士，有了一个称得上柔软的小秘密，这种感觉，好像真的能让人心生倦意。
因为发现冲田的“不对劲”，土方岁三本着“为他负责（其实是八卦吧）”的原则，无意中揭破了这场暗恋。冲田那一点面对京都人的迟疑，却没有办法传达给“把新选组的大业当作生存的唯一意义”的伙伴。随着队长近藤勇鲁莽的上门提亲和医生的断然拒绝，冲田尚未来得及展开的恋爱在仓促中无疾而终。
小说末段写道：
这天傍晚，冲田一个人去了清水寺内的音羽瀑布。
小小的茶店早已打烊，太阳也下山了。
冲田呆呆地站在瀑布旁。即使等上一夜，那个人也不会来。因为今天并不是逢八的日子。
尽管如此，冲田还是默默地蹲在那里。瀑布飞溅的水花，把肩头的衣服打湿了。
从佛堂那边传来晚课的诵经声，悬崖上的奥院也渐渐亮起了灯。冲田蹲在瀑布旁，不时举起手，用掌心感受那从高处坠下的涓涓细流。那个姑娘，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一盏提灯渐渐近了，在冲田身旁停下。那是巡山的僧人。
“您辛苦了。”僧人问候一句，便转身离去。
虔诚的信徒，会专门在夜间到瀑布旁拜谒。僧人一定以为，这年轻人即是其中之一。
巡山的僧人，提供了一个彻底的局外人视角。他让我们看到，所有复杂而深沉的纠结感情，都是不可分享的。
司马辽太郎的笔调内敛朴拙而善于留白，看似平铺直叙，其实淡中有味。特别是《血风录》这样的小说集，主题虽然集中，故事却是相对独立的，省去了长篇作品中不得不做的衔接转折，干脆利落，又有大片的想象空间，是一种独特的审美趣味。
《冲田总司之恋》中，司马用他一贯的平实简练的笔触，描述清水寺的风物。写清水舞台下层叠的枫叶、若隐若现的西山群峰和一览无遗的皇城浪檐。也写京都人到音羽瀑布取水点茶的风俗什么的。读书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在想象中描摹这些场景。
到京都的次日下午，我们去了清水寺。从清水坂往上走，人越聚越多。两侧的特产商店里挤满了游客。走进寺中，清水舞台正在整修，真面目隐藏在无数钢管搭建的脚手架之下。沿着山路一直走，转一道急弯再向下，不久便走到音羽瀑布前。如小说中所描述的，瀑布前有一座茶亭，售卖饮料甜品。所谓“瀑布”只是从建在山壁上的一座小小三角亭顶部引下来的三股山泉。泉水飞跌入一汪小小的水池中，溅起清亮的水花。亭外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轮流用长柄的筒勺去接取一股泉水。
朋友对三股自来水似的“瀑布”不感兴趣，叫了一份沙冰在茶亭等我。取水回来，我也坐下要了一份牛奶冰。不过那家店里的牛奶实在太甜，我没有能吃完。
历史上的冲田总司，没有死于保卫幕府的战斗中。1864年，在号称“可能使明治维新推迟了一年”的政治事件“池田屋之役”中，新选组重创长州藩激进的尊王攘夷派，作为主力的冲田却在激战中晕倒，随后被发现患上肺结核。以当时的医疗条件，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冲田因此逐渐淡出一线，在伏见鸟羽战败后转赴江户休养，于1868年病逝，年仅26岁。
可能正因如此，早逝的冲田总司得到了后世额外的怜惜。在相关的文学、影视、动漫、游戏中，常成为最有人气的角色。
我印象最深的是1999年大岛渚导演的电影《御法度》中，由老一辈偶像武田真治饰演的冲田总司。电影改编自《血风录》里的另一个短篇《前发的总三郎》，基调暧昧而晦暗。但武田真治在不多的镜头中，表达出了冲田的明朗、亲切、细腻、决断；偶尔流露出的，未达眼底的笑意，却又隐约暗藏着那种能让盲眼的诗人感觉到“悲从中来”的沉重命运。
2018.2
（微信公众号：好山好水看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