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莫言《酒国》(转)
结构即政治。“解构”莫言的酒国从而帮助大家理解,是本篇回答讨论的重点
目前对莫言的长篇小说《酒国》的研究论文大多停留在“读懂”作品的主题内涵层面。然而,作者莫言在《酒国》的序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写道:“我们可以在长篇的结构方面展示才华。"可见其叙事结构特征更值得关注。
《酒国》最显著的结构特征即是小说存在双重叙事空间。作者为何设置两个叙事空间?两个叙事空间是怎样关联的?文学作品的价值不能仅仅建构在“文学事实”的基础上,它也应依托于这部作品的读者经验。那么该叙事结构的创新性,即运用双重叙事空间,将会如何影响受众对于作者交流意图的接受呢?为了研究该问题本文将从以下三个角度切入:第一,从小说情节发展角度讨论两个叙事空间的关联性;第二,从作者在第二叙事空间运用的“元叙事”手法角度出发,分析两个叙事空间真实性的消减作用;第三,本文将从受众(读者)反应批评的分析方法来谈两个叙事空间的关联性。用一句话概括,我们讨论的是叙事结构策略如何成为影响受众接受莫言交流意图的因素。
所谓“叙事空间”是指“语言叙事”的产物,它所指的不仅仅是存在于“文学事实”中的现实空间,而是“无形的、语言的、想象的、形式的空间”。 在莫言的长篇小说《酒国》中存在两个叙事空间,本回答将其指代为第一、二叙事空间。第一叙事空间指的是以第三人称叙事引导的“丁钩儿酒国探案‘酒国人吃婴儿’事件”,第二叙事空间指的是酒国“文学爱好者”李一斗向大师“莫言”拜师,两人文学交流的信件,涵盖李一斗发给“莫言”的九篇自创短篇小说。弗罗德曼曾说:“叙事学中的空间常常呈现为打断时间流的描述”《酒国》的两个叙事空间在“文学事实”的层面而言相互打断了彼此的叙事时间轴,而从读者接受层面而言,两个叙事空间打断了小说的正常叙事顺序。
一. 叙事空间的关联性之“互文性”
从情节发展的角度而言,我认为第一叙事空间,即丁钩儿酒国探案一事和第二叙事空间,即“莫言”与李一斗信件往来交流有着在时间顺序和信息互补上的联系。
首先,第一叙事空间的进行往往在情节发展的高潮时刻被第二叙事空间的出现“打断”,即第二叙事空间的突然出现意味着第一叙事空间中的叙事暂时停止。其时态关联性可归纳为第一叙事空间中的叙事时间轴“滞后”于第二叙事空间。由于第一叙事空间的小说结构完整,并且故事进展上遵循了小说的发展原则,时态的“滞后”现象打乱了受众对于第一叙事空间叙述内容理解的逻辑连贯性。
不同叙事空间所使用的“叙事语言”不同,传达的信息也不相同。第二叙事空间中李一斗寄给“莫言”的九篇小说从信息上对于第一叙事空间的信息做出了补充和扩延。在受众阅读第一叙事空间时会出现以下逻辑难题:第一,为什么聪明敏锐的高级侦探丁钩儿到了酒国就会自动丧失勘察能力沉沦于酒国?第二,第一叙事空间中突兀出现的神奇人物及意象,如“鱼鳞少年”、“金刚钻”等从何而来?而第二叙事空间对于第一叙事空间中出现的人物的来龙去脉以李一斗小说创作内容的方式呈现。比如在小说第三章第二叙事空间李一斗原创小说《肉孩》中密谋带领众多即将被吃掉的孩童逃跑的“肉孩神童”、“闪烁冰冷目光的三尺男孩”预示了在小说第四章第一叙事空间中丁钩儿醉酒醒来发现的“嘴含柳叶小刀的生鳞小子”的背景经历。再比如第一叙事空间中出现的在酒国与丁钩儿周旋的头号“嫌犯”“金刚钻”,其人物背景在第二叙事空间以李一斗的视角解释了其酒量之大的“神化”形象。并且,第二叙事空间李一斗的来信内容充斥着“拍马屁”、“以酒色诱惑贿赂”等内容,从叙事内容而言似乎影射了丁钩儿在酒国堕落的现实原因,补足了第一叙事空间在信息上的留白,缓解了受众的阅读障碍。
换言之,我认为第一、二叙事空间产生了“互文性”。“互文性”强调一个文本与可以论证的存在于此文本中的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并且依据这种关系才可以理解这个文本。”我认为第二叙事空间向第一叙事空间提供了“社会背景”,即为理解第一叙事空间叙事内容的重要线索。在第二叙事空间中,李一斗的视角通过向“莫言”进行阿谀奉承、威逼利诱及对于酒国“人间天堂”的种种浮夸形容,传达出了“酒国”这一巨大社会象征的意义,即一个使人为之疯狂、堕落、挥霍其原始欲望的“乌托邦”。这一意象帮助受众在阅读第一叙事空间时能够理解丁钩儿探案的社会背景。所以两个叙事空间的“互文性”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单调叙事结构”传达信息的局限性,使得两个叙事空间都具备隐藏信息的空间,又使得受众自发地通过不断替换阅读第一、二叙事空间进行信息互补和互助解释,产生了阅读体验上的荒诞效果。
然而,小说顾名思义是“虚构的”,而在第二叙事空间李一斗却坚持他的创作内容皆为真实。同样,丁钩儿处于酒国,李一斗处于酒国,但是“莫言”形象的出现则彻底干扰了受众对于两个叙事空间孰真孰假的判断,而在我看来,正是“莫言”形象的出现解答了这一难题。
二. 叙事空间关联性之“元叙事”解读
若说第二叙事空间中李一斗的来信证明了第一叙事空间“酒国”存在的真实性,那么“莫言”在第二叙事空间的出现成为了消减两个叙事空间真实性的关键因素。此“莫言”非彼“莫言”。
第二叙事空间中出现的“莫言”是被特定安排出场的“人物”,而在受众的现实生活中,莫言是真实存在的一位作家,所以造成了读者将第二叙事空间“莫言”的出现当作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的“幻觉”,产生了阅读障碍。其实,第二叙事空间中的“莫言”就是运用叙事视角所达成的一种叙事技巧,它就是“元叙事”的变形。所谓“元叙事”,即“小说的表现对象不是现实生活,而是文本与语言本身作品以揭露自己的虚构性为目的 ,在叙述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手段公开向读者表明作品中讲述的故事是虚构的、编造的、不可信的。”而莫言则是通过将自身身份直接加入小说的特定叙事空间中来达到“离间效果”,即将读者由李一斗来信所推断出的酒国真实性的 “幻觉”彻底打破,期待读者发现“莫言”形象出现于“酒国”社会的不合理性,形成了证明小说虚假性的隐性证据,从而削弱第一、而二叙事空间的真实性。然而,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读者在初步阅读时的真实感受很可能是出现“虚实交互”的感觉,“莫言”身份使得读者对于小说的虚构性产生怀疑,从而进一步使得作品的荒诞性显著起来。
然而,既然作者希望通过元叙事的技巧消减叙事空间的真实性,展现小说虚构性,那么他如何能够达到传递批判社会现实和人性反思的现实交流意图呢?所以,我将从“受众反应批评”的角度讨论小说叙事结构策略如何成为影响受众接受,即社会态度改变的成因,达到作者的现实交流意图。
三. 叙事空间关联性之受众接受反应
首先,我认为文学作品不存在某种‘唯一正确的含义”,没有唯一正确的阅读。所以在此我想着重分析形成读者反应的主要因素,以及文本与读者个人‘主观’反应之间的关系。在此之前,
“受众反应批评”这一理论提供给我们在研究受众反应时的前提,即受众是主观的个体,并且所谓理解文学作品没有特定的答案。然而,这一理论促使且支持我们进一步研究的是形成受众个体“主观感知”和文本内容之间联系的形成因素,也就联系到本篇论文的研究目的,即作者莫言所运用的叙事结构技巧如何形成了读者的“主观观点”。
首先,作者莫言创作《酒国》这一长篇小说的目的除了实验性尝试叙事结构的技法之外,还有传达批判现实之意。在《酒国》的序言中,莫言说道“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所以说,莫言期望展现丁钩儿作为“政府职员”在执行公务时被酒国社会中不由自主沉沦于丑恶势力贿赂及被内心欲望所吞没的社会现状。然而,真正导致受众社会态度转变的关键在于第二叙事空间中“莫言”命运的走向。社会态度指的是“主体对外界事物的评价或情感性反应”,即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对于其交流意图的反应和评价。而第二叙事空间的“莫言”最终经不起李一斗对于酒国花天酒地的说服和收买的“诱惑”,踏上了前往酒国的列车,并最终接受金刚钻等人的贿赂,醉倒在餐桌上。这和丁钩儿在酒国探案最初不受酒色影响的坚定态度,到最终沉沦于酒色甚至死于贪婪的最终命运冥冥之中产生了契合的效果,丁钩儿的死亡和“莫言”前往酒国的启程讽刺性地暗示了在酒国的社会背景下个体悲剧命运的轮回。所以这一现象恰好符合了个体社会态度形成或改变的过程。所以,丁钩儿和莫言的“社会态度转变”导致了受众“社会态度转变”。社会态度转变可分为三个阶段:其一是服从“即出于主体的意愿不知不觉地模仿;或是受到群体规范的压力从而产生的服从行为。其二同化:自愿地接受他人的观点、信念、行为或新的信息。其三内化:内心发生了质的变化,新的观点情感和意愿已经纳入了自己的价值体系之内。”这一社会态度的形成过程恰好符合了第一、二叙事空间中的酒国“外来者”丁钩儿和“莫言”都曾以潜意识模仿、受到酒国群体的压力、自愿接受贿赂、自发满足贪婪欲望的过程进行自我沉沦,而这种形式的社会态度转变又能影响受众的社会态度,即对于作者现实交流意图的接受。我认为影响受众的社会态度过程经过了“经验的积累和整合:从各个零散的经验中形成相同类型的特殊反应的整合;所属群体或参照群体对个体的影响”即通过整合第一、二叙事空间中丁钩儿和“莫言”的堕落命运的相似性,将其作为“沉沦于酒国诱惑”的群体参照物,以唤起个体情感和经验共鸣的方式影响了受众对于作者的现实交流意图的接受,即作唤起受众对于“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大悲悯情怀,反映“酒国”式社会体系对人危险的腐蚀性和同化效果,以及拷问读者是否能够摒弃在现实生活中面对“酒国”现象里的诱惑,坚持自我,反思社会现象的现实交流目的。
结论
研究莫言长篇小说《酒国》的学者曾说,莫言是“抒情而不是纯叙事的”。的确,作者莫言在《酒国》中不仅实验性地尝试了全新的叙事结构技巧,而且通过技巧构造了文学审美的“荒诞感”,亦巧用双重叙事空间向受众传递社会价值。对于研究者来说,对于其文学作品叙事结构“解构”的过程能够在帮助理解文本的同时洞悉作者的交流意图。在研究两个叙事空间“互文性”、“元叙事”手法、和受众接受成因等分析角度后,我得出以下的结论:第一,《酒国》中的第一、二叙事空间存在“互文性”关系,起到了信息补足的作用;第二,第二叙事空间中作者运用“元叙事”手法以加入自身身份的方式产生了受众对于第一、二叙事空间真实性的“离间效果”,即消减了其真实性,凸显了小说的虚拟特征;第三,上述叙事结构技巧在帮助受众辨析叙事空间真实性的前提下影响了受众对于文学作品的接受,即通过将丁钩儿和“莫言”社会态度“服从、同化及内化”的转变过程作为参照物,影射受众所属现实社会的现象,影响了受众的社会态度,达到了作者期望的现实交流意图。
莫言曾说“结构即为政治。”的确,《酒国》中的双重叙事空间结构成为了长篇小说的“内容”,即小说“文学事实”的一个部分,其技巧达成了作者写作创新的意图,塑造了文学审美、反应了社会问题及证明了叙事结构技巧能够赋予文学作品在实验性写作以及传递文化内涵方面的重要性。
疑问
然而,在对于《酒国》的叙事结构研究过程中,我作为研究者也是读者。若想通过“解构”来了解作者创作意图,首先需要洞悉作者如何创造叙事结构以及创造叙事结构的目的。既然作者莫言的创作意图之一是叙事结构策略的创新,那么这种叙事结构在传达小说信息是否有效呢?我认为这点是值得质疑的。在我作为受众的阅读过程中,两个叙事空间的交错的确形成了信息互补,帮助我理解了第一叙事空间的叙事内容,但是在辨别酒国的真实性时产生了很大的障碍。由于第二叙事空间中“莫言”身份的加入,受众在缺乏叙事理论辅助思辨的前提下很难将“莫言”身份的出现作为辨别叙事空间虚拟性的证据,反而起到混淆的反作用,造成读者阅读障碍。然而,考虑到《酒国》长篇小说本以实验和创新为主,作者的实验精神仍然值得赞赏。
所有引用的论据以及概念,请看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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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转自知乎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7676602/answer/808635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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