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学杜月笙,也不学习毛?
(上篇书评发布于2017年年底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869821/,两年来被众多读者浏览点评,深感荣幸,这篇评论也写于2017年,首发在我的公众号上,今日也贴到豆瓣来与诸君交流)
我身边有许多朋友喜欢阅读一些民国枭雄的传记,比如张作霖、阎锡山、蒋介石等。不得不承认,在群雄割据、战火纷飞的年代,所有能够在历史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无不具有清晰的思维、过人的眼光,无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通过阅读他们,了解那段历史,学点为人处事的道理,自然是好的。
不过,相比那些“神秘”的军阀,中共党史好像始终没有引起大众的特别关注。我们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书籍或文章爆红:做人要学杜月笙,但却很少有人说“做人要学‘刘邓朱毛’”。
其实我们可以理解,在中国,关于这个党派的一切都太过主旋律,如果作为谈资,一点都不酷,也难以彰显个性;另一方面,枭雄传记的文风及故事总归带有一点黑暗的色彩,这既符合大多数读者猎奇的心理,也包含着人们对现实社会的隐隐不满。
抛开兴趣、学术等目的,不少人选书、读书,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的。因此在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作为胜利者的中共,被许多人避而不谈,即使谈起,也都是些边角料的野史或是难以证伪的阴谋论。反倒是那些晚景凄凉的军阀被不少读者当作头号榜样去琢磨,追随。思来想去,这也许是因为每个人身上天生就具有反抗权威、独辟蹊径的天性吧。
同不少人一样,我对中共的认识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的我是教科书塑造的;
第二阶段的我是各种关于历史的阴谋论、负面案例塑造的;
第三阶段的我才真正有了自己的主见。不过,这篇文章里,我们不谈论政治,只熬熬鸡汤,讲点“成功学”。
我曾看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学点创业的东西,与其阅读《乔布斯传》,不如去读《毛泽东选集》。原因很简单,同样是创业,创立苹果与创立新中国的难度是天壤之别。
我们在中共的党史里,在那些开国领袖的文选里,既可以看到组织架构建设,也可以看到精神文明建设;既能感受到坚持原则、又能感受到灵活斗争;既能看到颓丧消磨了斗志,也能看到力挽狂澜于既倒。在我看来,28年提着脑袋干革命的创业史,比任何所谓名人传记都更有力量,因为这种创业的成本及风险完全是商业社会难以企及的,对个人素质的要求也是所谓商界精英难以比拟的。但是,若仅是如此,世界历史上根本不乏政权交替,王朝更迭的传奇演义,那中共党史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不少朋友还是比较了解民国时期的那些军阀的,我们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纵横捭阖,割据一方,其实都是相当有智慧的人物。然而,这些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没有,他们始终没有脱离中国传统枭雄的模式。换句话说,在中国历史上,像他们那样的人,其实一抓一大把。但同期的共产党人,却在突破传统,从军事到经济、从组织到思想,不断探寻着更高级的政权组织形式。
郑永年先生有过这样一句话:
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简单地说,长达数千年的中国历史经历了两次最有意义的革命,即秦始皇帝的革命和毛泽东的革命,这两场革命产生了两种既互相关联、具有连续性,但又很不相同的政权形式,即传统皇权体制和现代党权体制。
可以这样理解,2000年封建社会的王朝更迭,从历史的彼岸来看,不过是一次次江山改姓的仪式,远远谈不上是革命。因为中国的历代王朝,从官制到思想,从经济结构到军事体制,其实是始终换汤不换药的,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辛亥革命,而直到新中国的成立,我们才有了全新的稳固的政权形式。
既然说起中共的“新”,那么它到底新在何处呢?发生在1927年的“三湾改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
1927年9月29日,毛泽东率领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部队到达江西永新县三湾村。三湾村地处湘赣边区的九陇山区,有50多户人家,在山区算是较大的村庄。
当时存在一个什么问题呢?
起义部队到达三湾的时候,减员较大,人员不足1000人,组织很不健全,思想相当混乱。当时,部队没有建立基层党组织,党未能牢牢掌握部队;雇佣军队的影响还严重存在;加之作战失利,连续行军,斗争艰苦,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开始动摇。
为了巩固这支新生军队,适应艰苦的斗争环境,毛泽东在到达三湾的当天晚上,就主持召开了前敌委员会议,决定对起义部队进行整顿和改编。
三湾改编归纳起来做了三件大事:
(1)改编部队,压缩编制,师改团
(2)实行三大民主和士兵委员会制度。三大民主即政治、经济、军事民主。
(3)支部建在连上。
我们先分析第一点。历史有时候是很有意思的,对这支军队而言,缩小建制以凝聚人心、便于指挥,这是它当时最紧迫的任务。若不缩编以重整军队,全军覆没完全可能是这支军队的下一个选项,而我们的毛爷爷很可能没来得及放光发热就会黯然消逝。但是,缩编的需求虽然在当时最为迫切,然而它对后世的影响力其实是最小的。
第二点的关键词是民主。为什么要民主?因为要使士兵有主人翁意识。我们常常说要激发人们的积极性,但是怎么激发?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予民主。因此,在士兵委员会的监督下,红军里的军阀作风(如长官殴打士兵)逐渐转变为官兵平等的良好风气。
可以说,三大民主带来了主人翁意识,党的政治工作又为士兵解决了“为谁打仗”的问题。可以想象,当一个组织内,所有的成员都理顺了思想,搞清了方向,他们也就自动地从一盘散沙合成坚硬的混凝土了。
不过,士兵委员会终归权力有限,三大民主也是有限的民主,这就有效遏制了军队的极端民主化。在军队之内,军事首长是需要威信的,如果战士们只知道民主,却不知道服从,军队就必然要打败仗。兵家常言:练兵就是练服从。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侈谈民主。
我们常说政通人和,民主为我们带来了“人和”,调动起了成员的创造力和积极性。而“支部建在连上”则打通了“政通”这一环节。
关于第三点“支部建在连上”,我在初次接触时,觉得它非常鸡肋,此外,受一些电视剧的影响,我对政治工作曾抱有一些偏见。在当时那个条件下,追兵在屁股后面穷追猛赶,整这个有什么用?多任命几个指导员就能加强战斗力?
可积累了一点知识后,我才发现:“支部建在连上”有着极其深远的历史影响,虽然只有简短六个字,却成为了新式军队和旧式军队的一道鲜明的分水岭。
三湾改编之前,党的组织最低建立在团一级。一个团有上千人,可以想像,在这种制度设计下,士兵与党组织之间是有距离的:党有政策,无法及时下达,士兵有疑问,不能及时上传。如果一个组织内部做不到上传下达,那么顶层设计完成的再好,又如何能够强有力地实行下去?
这样的结构,在军队乘势而进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劣势,可军队一旦打了败仗,薄弱的党组织根本组织不起像模像样的思想动员工作。都说兵败如山倒,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基层部队的共产党员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也难以阻止普通士兵的溃散。
除了保障士气,基层党组织还有什么作用?
都说,党指挥枪才是人民军队,枪指挥党,那就是军阀。那么如何让“党指挥枪”?练嘴皮子没用,一味的思想教育没用,还得靠扎扎实实的组织工作、制度保障:支部建在连上。
为什么支部要建在连上?首先,因为连是军事行动的基本单位,也是营团一级党委到普通士兵间的中间组织。在顶层与基层间加入中层组织,对贯彻顶层设计、顶层意志,是十分有利的。
而党对军队的控制措施还不止如此,后期的古田会议以及长征期间,我们又在制度上进行了多次革新。所以,后来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个区别:国军叛逃,常常是整师整军的跑,而张国焘作为原来手握重兵的红四方面军领导,在叛变时,连一个班的兵力都带不走,后者可以说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罕见的。
其实,如果一支军队不经合法程序,就可以随时被某个人“玩弄”于股掌间,哪怕此人人格再高尚、能力再过人,也无法冲淡一个实质:这支军队是某个人的御林军,它的服务对象不是主义,而是主子。
我们有时候看一些话比如党指挥枪、比如统一战线,会觉得有些空,但它的战略方向是非常正确的,只不过想要实现这些愿景,相当有难度,也非常需要耐心。这时,我们应当反思自己,如果觉得一样事物假大空,那么究竟是它真的假大空呢?还是我们大脑太空虚,缺乏素材和方法把这些事物充实起来呢?
在三湾改编之后,毛泽东上了井冈山,收编了许多支部队,不少地方的共产党员开始按照这种模式开辟根据地、建设新式军队。在这些军队里,毛泽东的力量并不是最强大的,然而依附他的人却非常多,这实际上是通过改革军队体制增强软实力后的一个必然结果。
不少人说军队应该国家化,然而如果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研究研究“党指挥枪”,再多看一些古代史、战争史,那时,相信在这个问题上,再激进的人恐怕也会保留自己的意见。
无论如何,大概许多人也很难想象,简简单单几项举措,一新一旧两个世界,就在一个名叫三湾的小村庄缓缓划开了界限。
写到这里,我们说共产党就都是阳谋,没有阴谋吗?我是不信的。但这个政党的斗争史波澜壮阔,比教科书描述的要精彩百倍,斗争水准也比那些军阀帮派要高明百倍,我们将它比作一座取之不尽的富矿是毫不夸张的。
我们可以学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