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夜行,别来有恙
文/宝木笑
云蓬好酒,别来有恙。2016年6月30日,周云蓬突发中风,检查结果是多发性脑血栓,那一年周云蓬46岁。人到中年最怕的就是这个,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病来了,山倒了”。然而,这位中国民谣界最会写诗的人,以及中国诗歌界最会唱歌的人,依然保留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还有他惯有的自嘲。周云蓬在新书《笨故事集》的后记《别来有恙》里说:“……我跟导盲犬熊熊一起训练的快乐时光终止了。熊熊之前几天就总长吁短叹的,当时我很惊奇,发觉狗原来还会叹气,也许它以动物的敏感早已预知,日子快到头了……”
周云蓬是真爱酒,2008年作家绿妖在《读库》发表了那篇著名的长篇访谈《歌者夜行》,就屡次提到老周的酒瘾:“他的演出在七点钟,六点四十上台调音。他背着用惯的旧琴,一把古典吉他,琴盒里塞着一瓶酒。或许待会儿到台上,酒和音乐会像上螺丝一丝一丝越上越紧,最终紧紧把情绪和技巧咬合在一起,把他的情绪和台下观众的情绪都咬合在一起。那酒是从超市买的十八块钱的张裕VS金奖白兰地,‘很难喝’,下舞台后他说。那时他已经喝了350毫升的三分之一。”熟悉老周的人都知道,他很喜欢“整点儿”,聚会时候要“整点儿”,演出前要“整点儿”,高兴了要“整点儿”,思考时还要“整点儿”……总之,老周身上带着东北老工业区70后一代特有的“糙”和“腻”,这是一种离远了看挺燥人,但离近了就很有杀伤力的一种男人味儿。写完《歌者夜行》不久,绿妖和老周就在一起了……
还记得第一次听周云蓬的歌,不知哪里来的一张《沉默如谜的呼吸》,不知哪里飘来清亮和低沉混摇的嗓音。“有一个孩子,九岁时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电影,听不懂地方靠想象来补充。他想象自己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唱歌,还能写诗。背着吉他走遍了四方,在街头卖艺,在酒吧弹唱。他去了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长沙还有昆明,腾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萨圣城。他爱过一个姑娘,但姑娘不爱他,他恨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恨他。他整夜整夜地喝酒,朗诵着号叫。”一曲自传性质的《盲人影院》,让人听得心颤,最混不吝的顽主也莫名其妙地因此自伤身世。老周啊老周,你吧,哪儿都好,就是总让人陪着你一起揪心。
老周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但百分百是一个丰富的人。生活那个王八蛋在老周那里貌似醉眼迷离地蜷伏着,内里却暗流涌动酝酿着各种可能。就好像老周自嘲,45岁了,我开始写小说了,于是就有了《笨故事集》。这本短篇小说集充满着老周的调调儿,什么“真切如契诃夫,轻快如卡尔维诺,自由如王小波”,这些营销的客气话都是扯淡,估计老周自己也不会喜欢,他其实在一如既往地讲述自己。只不过人生下半场,别来有恙后,老周突然觉得人活着其实渐渐也就成了一个故事,一个“笨故事”。
有了这个底子,整体就不容易跑偏,形式只是一种工具。老周可以在《少年心事》里致青春,完全按照王朔的腔调回忆自己懵懂不堪的粘腻初潮;可以在《遇见阿炳》、《高渐离》里玩儿一次穿越,就像鲁迅老爷子的故事新编;甚至可以在《无人》、《养老院》里去触碰科幻的写作手法……但不管是哪个故事,总是带着那么一丝莫名其妙和怅然若失,老周的故事就像他的歌和他的诗,调门儿不会给你起的太高。这很像他一直以来的人生,既然命运给了他一个荒诞的开篇,咱就给命运一个面子,将这种荒诞进行到底。这更像老周貌似顽主和愤青不良混搭背后的精气神儿,既然人生摆明了就在玩儿我,那对不起,即使最后翘了辫子,也休想让爷冲着你丫低头,老子要远游。《笨故事集》里的“我”基本上就是一行者,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背包客”,比较文艺的称呼是“游吟诗人”或者“流浪歌手”。现实中的老周比小说里要精彩,但也比小说里体会的苦辣酸甜更多。
1970年12月15日,老周出生在沈阳铁西区。那是著了名的老工业区,就像双雪涛、贾行家、班宇、郑执等人笔下的老家,这块儿地儿从来不缺故事,更不缺人世沧桑。除了宏大背景下的悲欢离合,老周的故事更多是个人的命运无常,仿佛有意无意在给故乡的剧本做着力所能及的补充。9岁那年,黑暗降临,老周失明了。之前的日子里,周妈妈带着儿子四处求医,从沈阳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到上海看眼睛,最后还是无力回天。周妈妈很疼爱孩子,一想到孩子的未来就心如刀割,于是领着儿子来到黄浦江边上说:“儿子,你这都看不见了,要不咱娘俩就跳江吧?”9岁的老周这时显示出了日后性格的冰山一角,小老周撇撇嘴说:“为啥要跳江,你自己跳吧,我要回家。”周妈妈一愣,而后颤巍巍地说:“那算了,不跳了。”原本一幕人间惨剧就这样变成了一本荒诞小说。
而这其实也是《笨故事集》主要的腔调,用荒诞冲淡人生的悲哀,用情欲掩饰人心的怅然。人这一辈子,谁都是一个挺笨的故事,你笨拙地来到世间,笨拙地长大,笨拙地读书,笨拙地恋爱,笨拙地老去……《养老院》的广播里用英汉双语循环播放着一句话:“死不死啊?”热爱生活的、积极向上的,可以优先死,悲观厌世看破红尘的,请耐心等候。那些普通人大呼小叫,我要死,该我了,涌向登机口。另一些头等舱或特殊旅客,悠闲地玩儿着手机,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喊也没用,我们不先死,你们就只能凑活着活着。周围的朋友没有逃脱老周开始写小说的手,“小河抢救过来,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左小祖咒得了老年痴呆,被安排住进了101房间,老周说左小祖咒“一辈子都是个大疯子,所以,他的老年痴呆的症状是宁静致远”。
这言语间的顽主腔调和情节设计的荒诞味道,总让我感觉书页里面还藏着半个冯唐。这两位前后差一岁的老炮儿,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实现了共振。不管是老周还是冯唐,女人这个话题肯定是绕不开的。“用情欲掩饰人心的怅然”是标准的文艺评论语言,通俗地说,他们都和女人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女人不仅仅是他们的恋人、爱人、朋友和知己,更是他们的老师、母亲、灵感和人生。桑格格给老周的回信挺有意思,说之所以没办法写序,是因为“你这本有大量和性有关的故事,而我自己对于这一块的问题也在考虑,没有办法突破呢”。
这绝对是高看了也是小瞧了老周。没错,《笨故事集》基本上都和女人有关,和性有关的地方也不少,但说实话,更多的都是一些意象,老周没玩儿真的。那些故事几乎都是一种擦肩而过和露水姻缘,《敬亭山》里的小晴最后送走了老周,“结婚时候要来告诉一声哦”,《飞行故事》里体贴善良、爱好先锋文学的空姐,最后带着老周走出了航站楼,《沙溪》里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与老周挥手告别,“老师,我要去看香格里拉了”,只剩下老周自己在碎碎念:“我需要的不是宁静,我要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姑娘”……
没错,不管是冯唐还是老周,他们那代人基本上是没救了,小布尔乔亚的细胞扩散全身,苏格兰调情的味道蔓延五脏,对于女人他们有着天然的崇敬,对于姑娘他们有着深刻的景仰。他们小心翼翼,他们哆哆嗦嗦,能说出“春风十里不如你”这样话的,基本上都是这些“老人”。他们是男女情爱的原教旨主义者,没有半点儿如今某些伪文青、小明星和网络大V们的胆识。他们不知道世风已经悄悄日下,如今流行的不是和你一起去看流星雨,而是先推倒再说,最好还能拍个小视频。老周的情爱原教旨主义指数比冯唐更甚,冯唐的文毕竟还是比较撩的,姑娘读起来会心痒痒,而老周最亏也最冤。一头乌黑靓丽也许油腻擀毡的长发,一副酷炫的大墨镜,东北大汉的粗犷轮廓,不苟言笑的木讷表情,完全的社会大哥造型,谁看都觉得这厮一定阅女无数。
再加上老周这人属于吆喝起来嗓门儿特别大的,他的文字,不管是诗还是歌,初看起来几乎都越过了“撩”的边界,一往无前冲着“色”就去了。老周的名句“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就是这种典型的窦娥冤。人们说这特么写的什么,这简直就是那个啥……只有了解老周和他的文、他的歌,你才会特愤慨地与这些人互怼。你们完整地读完那首诗了么?你们去感知里面的情绪了么?你们知道诗人曾经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读过的书、经过的事儿么?老周是个冤大头,这厮从来就没有写过和情色有关的实质性东西,他写了各种姑娘的青春气息,最后望着走向香格里拉的女大学生,却只会在心里念叨:“我需要的不是宁静,我要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姑娘。”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中文专业出身的老周可能很早就把这话当成真理了,所以义无反顾地踏上一路风尘。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伪文青们,拿着爹妈的钱在各个景点打卡,在朋友圈晒自拍,在网上写些所谓的辛苦和委屈,然后伪装成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泡妹子的禽兽之路上一路向西。而1994年大学毕业的老周,一个人、一把琴、一根盲杖,从此浪迹天涯,几乎行遍全国。他住过最廉价的旅馆,在最乱的酒吧唱歌,和最底层、最贫苦的人同吃同住。当年从故乡初来北京,住圆明园,每天卖唱,日常的饮食就是盐水煮面条,他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舍斯托夫,他的朋友后来含着泪回忆当年的老周:“他喝醉了,一屁股坐在门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死活不肯进屋,还用盲杖敲着地面,一遍遍狂喊:‘要么握手,要么绝望……要么握手,要么绝望’。”
老周孤身步行上青藏,走滇藏路,徒步到昆明。随身的帐篷是拜托裁缝店用塑料布缝起来的,风一刮就倒。无数个晚上,老周一个人坐在雨里,身上的晚餐是四个包子,一瓶小二。一头长头发胡乱糊在脸上,他在唱着歌,那是《九月》、是《不会说话的爱情》、是《中国孩子》、是《盲人影院》、是《一江水》……老周这个拿过人民文学奖诗歌奖的卖唱的,这个拿过华语传媒“最佳民谣艺人”奖的流浪的,如今捣鼓出一本叫《笨故事集》的小说来,还煞有介事地对你说:“四十六岁那年,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戒烟戒酒了,顺带把猪肉也戒了”,因为他中风了,差点儿就彻底废了。
当年一床雪花白,如今半生转头歌。真正走过沧桑的人,如歌者夜行,寂然无声;真正认识生命的人,别来有恙,洒然自嘲;真正经历过铭心刻骨的人,写“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虽不能白头到老,也不愿相忘江湖;真正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人,不会告诉你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遇过的人、经过的事,他只会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也许,这就是老周的调调儿。
绣花绣得累了
牛羊也下山了
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解开你红肚带
撒一床雪花白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里荡开
没有窗亮着灯
没有人在途中
只有我们的木床唱起歌说幸福它走了
我最亲爱的妹呦
我最亲爱的姐
我最可怜的皇后我屋旁的小白菜
日子快到头了
果子也熟透了
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从此你去你的未来
从此我去我的未来
从此在彼此的梦境里虚幻的徘徊
徘徊在你的未来
徘徊在我的未来
徘徊在水里火里汤里冒着热气期待
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美的人到来
期待往日我们的灵魂附体它重新回来
它重新再回来
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往日的灵魂附体它重新回来
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往日的灵魂附体它重新回来
它重新再回来
——周云蓬•《不会说话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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