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在荒诞世界里，叩问生命的真实，反思时代下的人性困境

莫言是对生命最为虔敬的作家之一，他的所有作品，几乎都在言说着生命、思考着人性。

长篇小说《酒国》，是莫言文学谱系中，从结构形式到内容都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和创新。

在结构上，主导情节不断被搁置和打断，在虚实结合的叙述里，构筑起一个以“酒”为核心意象的荒诞世界，给生命真实以巨大的疏离感。

在内容上，《酒国》不仅有着荒诞的故事情节，更有着作者对人性永恒困境的深沉忧虑。

01 荒诞世界里叩问生命的真实

《酒国》的荒诞色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说采取了虚实结合的多线索结构。

第一条线索是特别侦查员丁钩儿到酒国市侦查“官商食婴”案件，结果却被诱食婴儿；与女司机（金刚钻的妻子）偷情，后发现女司机与一尺酒店老板余一尺也有私情，射杀余一尺后发疯，最后跌入茅坑而死。

这条线索是整篇文章的主线，也是写实线索。

第二条线索是职业作家“莫言”（注：此莫言为书中人物，下文中打双引号的莫言均为小说中出现的职业作家莫言）与李一斗探讨文学创作的通信，并且在小说最后，“莫言”在李一斗的邀请下也来到了酒国市。

这部分内容破坏了小说“真实”的连贯性，成为虚实结合的桥梁。

第三条线索是李一斗寄给“莫言”的《酒精》《肉孩》《神童》《驴街》《一尺英豪》《烹饪课》《采燕》《猿酒》《酒城》九篇小说，是对第一条主要线索的补充和外延。

这部分交代了主线所出现人物的具体职业和故事发展的背景。

这种多线索开展的叙述方式增加了小说的信息蕴藏量，使得叙事相互交错，相互补充，新奇又充满了荒诞的想象力。

纵观《酒国》，充满了生命异化的叙述。

“酒”作为贯穿全篇的核心意象，它带来的狂欢，不是解放生命个体，摆脱痛苦，而是在冲破一切价值和社会规则之后，彻底走向了对生命的压抑、毁损和戕害，走向了利己主义，走向了享乐主义，走向了生存的虚无主义。

书中的“酒国”市是一个充满着诡秘气氛的神奇地带，里面有着令人癫狂的神奇力量，任何人只要深处其中，就会被原始欲望撕扯，失去生命的真实感。

比如，民众推崇酒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金刚钻因有着千杯不醉的海量，成为酒国市的光荣与骄傲：

“是大学生们崇拜的对象。生子当如金刚钻，嫁夫当嫁金刚钻。”

元宝夫妇早起为孩子烧水洗澡颇废心思的“辛劳”，竟然是为了要将自己的孩子作为“肉孩”卖出去。

当元宝得知自己的孩子被“评”为“特等”的时候，竟然“激动万分，眼泪差点流出眶外”，丝毫没有因儿子要被杀食而痛心的反应。

李一斗岳母在烹饪课上讲解如何烹饪婴儿的过程，认为那是学校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课，掌握了肉孩的烹调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在她眼中：

“宰杀和烹饪的婴儿不是人，而只是一些根据严格的、两情相愿的合同，是为了满足经济发展、繁荣酒国的特殊需要而生产出来的人性小兽。”

食婴的酒国官员给自己的说辞，则是我们吃的不是人，我们吃的是一种经过特殊工艺制成的美食……

让人更觉可怕的是，高级检察官丁钩儿，作为理性、正直甚至是英雄的代表，自从进入酒国市境内，就像被一种的怪异力量牵引着。

他不是醉倒就是被欲望诱引，酒、色的诱因使其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毫无招架之力。

在丁钩儿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他从灰暗的玻璃中看到一个苍老的、丑陋的男人被一个肮脏的女人支撑着，他想挣脱，但已无力脱身；在即将被赃物淹没的瞬间，他说“我抗议，我抗——”。

但为时已晚，在酒、色欲望的牵引下，人生命中所谓的理想、尊严、正义、智慧、道德被这欲望一一埋葬。

作家“莫言”来到酒国几乎有着相同的遭遇：

“莫言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大嘴，让那仙人一样的王副市长把那一碗酒灌下去⋯⋯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且看小说的最后一段话吧：

“作家，怎么了?”王副市长用温柔的目光盯着他问。 他克制着冲动的心情，嗓子发着颤说： “我好像在恋爱！”

这又如一记警钟：在酒带来的美好的虚无中，又一个生命要堕落了。

生命在异化的现实面前想要逃离却无力挣脱。

莫言要叩问的，正是当一个人即便已经学会为了适应社会而改变自己，也不能在欲望中沉沦，虚妄地去享受一切，失去对生命真实的追求。

02 反思时代下的人性困境

《酒国》扉页上写着丁钩儿的墓志铭：

“在混乱和腐败的年代里，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兄弟。”

小说一开始，作者就给全篇界定了一个混乱和腐败的时代。

表面上看，书中描述了身为侦查员的丁钩儿在酒国的种种遭遇并最终致死，可是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宣告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中，个体在与社会抗争中的失败。

在书中，丁钩儿作为正义一方的代表，为了调查食婴的案件，他不怕风险，只身来到酒国。

不过他的错误在于，为了彰显自己作为独异个体的存在、为了使自己有别于他人，他自始至终都以所谓的道德信条、人道主义准则去评判他人的过失。

可是，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中，这样的准则是否已经过时?

丁钩儿在力图审判他人的同时，却忽视了对自己的审视，他的行为在已然堕落的现实社会面前是可笑的。

他的审判，同样是一种对自我的否定，因为个体不管如何努力地去坚守自己的准则，终究无法逃离社会。

试图以绵薄的一己之力去改变社会、改变他人，是一种高度的个人式英雄主义。

但这种英雄主义最终的结果无非有两条，一是顺从与屈服，也就是包括书中“莫言”在内的大多数人的结果。

另外一个则是死亡，即丁钩儿所走过的路，只不过，他的死亡并不是出于主动的抗争，而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奈，是个体在时代重压之下的堕落与沦丧。

如果丁钩儿的死，是个体在混乱的社会漩涡中走向失败的必然结果，那么作家“莫言”在最后来到了酒国，则是新一轮堕落开始的表征。

人性沦丧的悲剧周而复始，而人自身却无能为力，这便是人性的困境。

普遍认知中，我们往往认为人性困境的存在是有条件的，即如果人生存的物质条件、文化水平普遍得以提高，人性的困境问题可能就迎刃而解了。

但莫言在《酒国》中，似乎想表达人性的一种永恒困境：

即使是在生存条件得以极大优化——酒国市不仅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还创造了解释这种物质文明的精神文明，以及看似完善的体制之后，人类依然走不出人性的困境。

于此，《酒国》的又一层意义在于，启示我们对当代社会加以反思：

在如今这样一个消费至上的社会中，酒色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几乎成为时代的一种符号化特征。

即便我们无论怎样愤怒的批判，都不一定能保证自己经得住它的诱惑，更重要的是应该时刻警醒自己，不要沉沦其中。

《酒国》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在虚构的情节中给我们呈现了一种生命真实的情境，给我们一种不仅反观现实的参照，更是直面了人性的永恒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