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志勇: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蝉
Q:乐府文化
A:陈志勇
Q
既然插画和文本是互利共生的关系,那么您觉得文图一人,和跟别人合作,在创作上有什么不同?这本书,您为何选择了用丙烯这种材料来做画?在创作初期,图文在您脑中的出场有先来后到吗?
A
这里有几个不同的问题。关于第一个问题,独立创作和文本与插图的共同协作,主要区别在于控制程度。表面看起来,控制是一件好事,越多越好,但现实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对于协同合作,我所喜爱的是作者文本的限制性,它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或修饰的,而且那通常是我永远不会想到的东西。就像与约翰·马斯登(John Marsden)合作的《兔子》(The Rabbits),这篇文本非常怪诞而且又比较浓郁的政治色彩。这会产生一系列难以解决的创造性问题或挑战,从而产生非常好的解决方案。事实上,没有问题就没有创造力,真的是困难创造出了解决方案。对于独立创作作品,在某些方面,我必须自己设定这些限制或问题,以缩小自由表达发挥的范围。否则会有太多的可能性,实际上比只有少数几个设定更糟糕,会导致无法集中表达观点!我有时候把自己的文本当作是别人写的,同样地,把的插图当作是别人画的,就像两个独立的实体一样,可以一起很好地工作。但是,如果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项目不能正常进行的话,那么我就可以享受后续编辑、大幅度改变甚至放弃这个项目的自由。我也不必在我自己的项目上询问各个方面的权限,这非常方便,它让事情保持单纯而简易,这是我所喜欢的地方。
关于我笔下的故事,我通常从心中的形象开始,但那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形象。然后我可能开始绘制草图或者开始写作,它实际上产生的是一个类似素描的东西,或者根本是个不相关的东西。有时我会在没有看到实物的情况下写作,或者写下与最终文本有很大不同的想法。《遗失之物》(Lost Thing)就是这么一个例子,我写故事之前并没有先去了解这些动物、地点以及主角的样子。《蝉》是一个反例。我确切地知道角色的样子,以及他工作的地方,而不是故事的内容。对于像《蝉》这样的书,它的风格和介质的选择,是通过一些小实验和画草图做出的。我认为,蝉应该看起来很逼真,主要是因为我希望办公室的人都是真人,而丙烯酸和油漆对于创造逼真的效果非常有效。我还使用了很多摄影参考资料,包括我自己的身体、蝉的玩偶和办公室用的小卡片。这有点像一个电影短片,只是意图是创造静态的图像。
Q
您说文字对我们的注意力有着巨大的影响,我们经常会把文字当作意义的权威来听从。那么,每一页都出现的“嗒嗒嗒”,除了暗合时间外,还有其他哪些深意?
A
嗯,其实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神秘的表达方式,到了最后才有意义。我很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蝉会发出一种无人能理解的声音,就像猫的喵喵喵或者狗的汪汪汪一样。那是快乐还是悲伤?我们假设是后者,但实际上可能是前者。我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我认为在图画书中使用不确定的词效果很好,当它们破坏了我们对语言权威的错误信念时,它们往往是最有趣的。
Q
您常喜欢将文字与图像比作电池上的两极,通过“讲述”与“展现”这两者间的“间隔”来创造出潜在的电压。那么,我们在翻译的时候,您有什么建议吗?如何避免不小心破坏掉这种“间隔”?
A
不完全是,我每一次都必须相信翻译者的情感。我唯一能提出的建议是,翻译语言可以是字面的、保持原封不动的表达,而不需太有解释性的。例如,我通常避免使用情感词,因为我从来不想说出一个角色(至少在一张图片中有一个角色)的真实感受。这是由读者来决定或猜测的。基本上,保持事物尽可能简单,能够以一种非常“直接”,甚至是非情感的方式阅读。这听起来很讽刺,因为它非常情绪化。但我发现,最好的办法是尽可能多地告诉读者,主要是去看图片而不是文字。尤其是对于《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暗示他快乐、悲伤、接受或不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情。他只是在毫无判断地陈述事实。
Q
作者是创造者,是观赏者,还是某种奴役,直到每个事物对自己完成决议与解答。那么,这本书它自己是想要完成怎样的决议与解答呢?我们可否将它理解为是您对时间与生命、人类和动物关系、老人与新生代、城市新移民回归故乡的一些思考?
A
喔,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基本上你是在问为什么要做书、艺术或故事,最终目的是什么?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这也是我们艺术家不断在问自己的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也是每个故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什么要代表那些事物?为什么要谈论那些事物?我想我能说的是,我想用我的故事和形象来提问,关于世界价值的问题,关于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什么东西是“对的”或者“错的”,以及这些想法可能来自哪里。我对回答这些问题不感兴趣,只是提出它们。毕竟,我并不比其他读者更聪明,我也不是来这里布道的。每个故事都是一场没有明确结局的对话。最重要的是,进行对话,觉察事物,特别是要意识到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不是标准的或绝对的,它只是许多可能的版本中的一个,无论是好是坏。
Q
故事的最后,蝉飞走了,这是它的一种本能,还是主动选择?是无奈之举,还是一种新生?我们是该活在当下,着眼眼前,还是心怀远方,寄希望于以后?难道我们在既有的世界,就得不到救赎吗?那么,突破和逃避的界限,又在哪里?
A
喔,这些都是好问题!这些都是我在写作和绘画时问自己的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我想,在《蝉》这本书的世界里,我想说,蝉的离去既是本能,也是选择。是的,他要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或者回到一个一直在那里等待他的生活……这真的说不清楚,我喜欢那些未知的东西。我不认为他的城市世界真的能够被救赎,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个“迷失”的世界,一种永远不会改变的人类炼狱。但是对于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来说,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自己是不同的,我们可以改变。无论如何,我不认为我的故事在做关于逃避、突破、干预或诸如此类的呼吁,除非读者自己觉得是这样的。对我来说,首先的也是最重要的是观察性的。故事里发生的事是我在我的生活中观察到的,人们被困在机构里非常不开心,即便只是他们的思想;还有一些人非常轻松和自由,同样的,即使只是在他们自己的头脑中。《蝉》可以在多个层面来阅读,所以我才在这个好故事上花这么多时间去写作和绘画。我现在仍然在看它,可以看到不同的解读,几年后,无疑我会对它产生其他的想法。
Q
您创作过很多很有特色的动物形象,那么您有对某类或某种动物格外痴迷吗?您是如何想到要将它们造于纸上的?
A
我可能确实有某些迷恋,特别是对那些与我们有很大不同的非哺乳类动物,但它们仍然与我们有很强的相似之处。鸟类是我的最爱(因为我和鸟类生活在一起),我也爱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我对与我们不同,或者既陌生又熟悉的事物很感兴趣。我们不需要前往外太空去寻找外星生物。我认为所有的动物都是迷人的,并且它们有很多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好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如何在这个星球上生存,如何尊重生命的天赋,如何诚实地做自己。
我创造角色的方式是,我通常从动物的真实形象或观察(例如在动物园)开始,我非常自然地绘制它们,我试着去了解它们的性格是什么。 然后,我会将这些图画“演变”为其他东西,改变动物的特征,或者将它们与其他动物(包括人类)结合起来,通常没有特定的意图。 我基本上只是让自己的思绪徘徊,看看会发生什么。 大多数时候,没有什么非常有用的。但有时会有一种非常有共鸣或令人回味的动物,我会继续延展它们,蝉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Q
为何会想到创作一个这样的故事?对您创作影响最大的事物或者秘密是什么?看到您曾反复提及您父亲的旧书,童年是否依旧根植于您的生活和创作中?
A
是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也许精神病学家能比我更好地解释——童年仍然是我故事中思想和情感的源泉,即使我没有觉察到。也就是说,我画画或写作时,童年记忆中的图像会冒出来。我还经常画出像孩子一样的人物, 11岁左右,或者是11岁的声音。也许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创造性的形成期,就像对许多孩子一样,这也是我第一次开始写更长的故事并对它们进行说明的时候。我觉得我还在处理很多童年时的经历,现在有了成年人的经验和智慧的优势,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正如华兹华斯(Wordsworth)所说,情感在平静中回味。关于童年,我最喜欢的是,那是一个世界基本上还不为人所知的时代,关于它的理论基本上还没有形成(我在非宗教的环境中长大,所以可能有助于保持这种开放)。在我的想法中,我现在没有那么偏见、决断或狭隘。我对人和现实没有明确的想法,对于自己的错误、不负责任或愚蠢,或者其他人对我的想法,我没有太大的恐惧。这些都是成年人的烦恼!它们会阻碍真正的创造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得忘记你知道的,或者你认为你知道的事情,充分释放你的思想。
Q
作为成年人,看了《蝉》十分感动,我的几位不同年龄、职业、学历、收入水平的朋友,都觉得自己是那只蝉,辛苦生活而后在有一天顿悟生活本来就可以有另一种活法。陈志勇先生的蝉,有没有寓指某类特定的人呢?
A
我想它指的是每个人或者任何人。老实说,我没想过那么多。我知道,在我自己,我很像蝉:我创作我的作品,以我的方式穿梭于人类的世界,我生活得相当谦逊(虽然不是在一个打了隔断的办公空间!但在心理上,有时在我的工作生活中会有这种感觉)。我也意识到,虽然我是一个有创造力的自由职业者,但我也在遵循着某种程序,而且我发现我的习惯或行为很难改变。我常常想知道,成为一个不同的人,在一个不同的国家,或者成为一只动物会是什么感觉。我经常觉得,我的家庭还有另一种没有实现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蝉》这个故事结尾处的“森林”。但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如何到达那里,或者它是否实际上是一个可以去的地方。相反,它可能是一种内部景观,一种内心的平静或者一种接受。最近,我一直在做一些瑜伽和冥想,我可以看到这些练习、绘画和写作,以及类似于《蝉》的故事之间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Q
“工作十七年”,这该是在泥土中蛰伏十七年的“十七年蝉”吧,然后鸣唱,繁衍,死亡。但是在故事中,蝉过上了自由适意的生活,陈志勇先生在创作这样的结尾时有没有考虑过这种自由的生活和死亡的关联呢?
A
是的,我想了很多,但这不一定与故事有关。在早期的一份草案中,有更多的建议,蝉都飞到森林交配、产卵和死亡,这就提出了生与死的问题,快乐地生活一天和悲惨地生活一生,二者究竟哪个更好。这最终超出了我自己这本书的核心思想,但是,如果读者了解这种昆虫和它们的生命周期,以及它们是如何成为我们自己的隐喻的话,这无疑是一种有趣的探索。
Q
《蝉》的故事,让成年读者感受到了童年本真的力量,解决现实问题常常要求我们回归本真,不要忘了我们自己是谁,是蝉本来就会飞翔。如果拿给儿童看,陈志勇先生觉得它对儿童最重要的意义在何处?
A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因为我认为你是对的,这个故事主要针对那些忘记了某些事情的成年人,尤其是那些知道办公室欺压的艰难和可怕的人类政治的人。它与其他小说作品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小王子》,认为成年伴随着遗忘的巨大代价。我真的很好奇,在我是一个孩子时会怎样看待这本书。我想,我会把它看成是对学校生活中一些较为无聊的方面的隐喻,或者是对孩子来说的许许多多的自由方面的限制。也许童年的持久状况是缺乏权力,不得不做别人要求你做的事,没有钱,没有权力,没有独立性,也没有什么支持的机构。孩子们可以把最终的飞行看成是毕业的一步,或者只是所有不愉快的经历都不可避免地结束了,或者你总是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但我们也绝不能低估孩子们对世界的了解,对他们的父母的世界的了解。我很想知道,如果父母和孩子在睡前读这本书,会产生什么样的讨论,尤其是当孩子意识到父母讨厌他们的工作或工作环境时。那可能是一些伟大的和改变生活的谈话。
这本书最有趣的地方是,将成人和儿童进行比较,大人们会在故事中间即刻把自杀看作是故事的主题。孩子们不一定会看到这一点,他们更像蝉,期待着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我在以前的一本书《红树》(The Red Tree)中也发现了这一点,大人们经常说这本书令我很沮丧,孩子们却告诉我他们感到很开心。真的很有趣!
Q
我注意到在《蝉》中,蝉出现的所有句子中都没有使用第三人称单数动词。 当“十七年”出现时,也没使用复数。 这些设置的含义是什么?
A
除了知道这听起来适合这个故事之外,我还没有进行更多的分析。对于讲英语的人来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蹩脚英语”,常常听到移民这么说。出于这个原因,澳大利亚的许多人把这个故事解释为工作的成年人所面临的问题,他们不会说完美的英语,或因外表、行为,或因身体、智力上的残疾而受到偏见,这并不是不真实的。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想到了所有这些事情。我对译者的建议一直是,使用一种表达风格,这种风格让人联想到不讲母语的人,或者是不受尊重的少数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