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并不是一场战斗
有几位编辑说想寄书给我看,“能写些评论最好”。我都回答“本人看书慢(欠的书债太多,还起来看心情),而且吐槽得多美言得少”。对方一般都表示不介意。但寄一次过来,发现果然石沉大海之后,就放弃了。
只有一位,坚持不懈地问我“想看书吗?”然后寄过来。我既贪书,又觉人情压力,于是在通勤时间放下手机,得空就看。前面寄来的都是译作,说实话只有“信”达标的翻译实在读下去。本书的作者是台胞,文字功底亦好,读起来神清气爽。一些用语跟大陆地区有出入,编者也很细心的配了注释。虽然封面太薄很容易翻破对我这样毛躁的人不大友好,但是内页的纸质和印刷都舒服,我读完也没发现错别字。
最得我心的,作者是个同理心极强的在编制外从事教育工作的未婚育女性。
身为教育工作者,她是父母的“雇员”要听取父母的意见;同时登门入户一对一的关系,让她成为子女的聆听者;因为尚未婚育,她在立场上首先是把自己摆在“子女”的位置,最后干脆就以“孩子”的身份跟她教过的小孩一同站上了舞台;作为女性,二十多岁时肯定会思考“将来要不要小孩,如果有了小孩,我要怎么管教伊”的问题。于是这本书的视角非常多面,既同情孩子也理解父母,既有对“亲情”的申求也有对“教育方式”的探讨。并靠着极强同理心,避免因片面之辞或个别案例下出偏颇的结论,而是反复扣问“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要怎样去解决,不再重蹈复辙”。
硬要说缺憾的话,就是作者尽管行文手段非常灵活:有时用双方直接对话的方式呈现,有时用上帝视角记述,有一则故事直接就以第一人称开讲,但无论用哪种方式无论主角是什么年龄估什么教育背景,说话的用词与逻辑都是一样的。再加上作者在八年家教经历中选取的这几则故事都极具代表性。这种“所有人讲话都一个口吻”的表达,会一定程度上降低代入感,甚至可能令某些多思的人怀疑其中的真实程度。
但我完全相信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因为我听说过、眼见过更加极端的个案。所以这点缺憾于我虽然是少了身临其境的生动,却也免了枝节干扰得到更为提炼的信息,将一个个复杂的家庭和缠绕的关系剔去筋节,直接给你看摆好位置的骨架。作者把她以为重要的关键都放大,把她以为不重要的地方都省略,最终是想要劝说读这本书的人,“教育要基于小孩本身的兴趣与天赋,并没有一套对任何人都适用的育儿成功经”。
合上书的时候,我在想:谁会读这本书呢?那些正在为自己的子女“打造美好未来”的父母会选这本书名就叫人心生不悦的未婚育年轻女作者写的书,还是专家学者金牌老师出的题为《开发孩子的记忆力》之类的书呢?就算看了,他们能听得进作者的建议吗?还是会一篇篇地驳斥,同时心里想着“我的小孩绝不会这样”。而那些还没有生育的人在看完这本书里“上私校我压力山大”、“妈妈在学校太出名我不开心”,“妈妈要求太高我自闭”的故事之后,还有“我可以养好孩子”的信心吗?
反正我是没有的。从很早之前就没有了。二十出头与人聊养孩子的事。我说不打算喂母乳,不会挤破头把伊送去上什么双语班(家长也要面试可饶了我吧),也不会一天花四小时通勤接送伊上学(就在学区上学不好吗),不会限制伊的爱好(他/她喜欢挖泥就去挖呗,不影响生态就行了)。对话者立刻惊呼“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不爱他/她!”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社会养小孩是要求母亲献祭的,我实在做不来。
按本书作者的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把“亲”和“子”捆绑得太牢了。但什么叫“牢”什么叫“不牢”呢。怎么样的孩子叫“好”怎么样的叫“不好”呢。像我们这样,觉得小孩快乐按天赋自由发展就好,是否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当然呢?那些在节目里动情地表示“感谢父母当年严格的管教棍棒喝骂,我才能有今天的成功”的人,他们难道都是说谎吗?
蔡汉伟确实那是“很牢”的典型。他的父母觉得自己对他的人生负有全部的责任,并且言传身教地把这套观念灌输给了他,于是蔡汉伟也认定父母才需要对他的人生负责。这才有了《怪兽都聚到一起了》当中,蔡汉伟口中的“我”——我本身是多么优秀的人,都怪我妈,我才落得现在这样 vs 他人口中的蔡汉伟——他原本也就是普通吧,性格也不好。蔡汉伟的不好倒是非常容易判定的——他读不进书,又被女同学的家长告了。
那我应该是亲子关系“绑很松”的典型了。可是我“好”吗?
读完最后一篇,我惊觉自己同作者童年经历竟如此相似度。我们的母亲都有很强的求学能力却因为外部原因而无法如愿。我们的父亲都缺席。小时候,妈妈也喜欢带我逛书店,我能在那里耗上一个下午。我在放假她却要值班的时候,她就把我带去单位的阅读室,从不指点哪些区域是“有用的书”哪些是“闲书”,金庸要读就读《金瓶梅》要看就看。我要她包里的书,无论是梁晓声莫言还是《废 都》,她都随我去拿。
作者的妈妈是“开明而不自知”。我妈妈却是有志要做一个“麦琪西佛尔那样的母亲”。我一度以为她不管我的学业是从《成长的烦恼》里得到的启示。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总是很忙——要准备成人自考,单位要评职称,婚姻暗涛涌动,外婆的身体又不好。她最忙的时候,我自己起床做早饭吃,准备当天要带去学校的饭盒,放学回来自己热饭吃,做完作业看会电视,自己洗漱睡觉。我们自然地达成了这样的默契——我不要她献祭,她不要我报答。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应该互相都有种“感激”:我不是那种需要家长操心的小孩,她能省下许多心力;她不是那种耳提面命的家长,我得到了很多自由。
就像作者的母亲一样,我妈妈从不干涉我在学业的选择。中考我只报了一个意愿,她问“要是没考上怎么办”,我说“那就去学区的普高上呗”。这事就过去了;高中分班,还是班主任跳出来再三再四地劝阻我去文科班“你女儿居然说要当记者!她这支笔配这个性格肯定会惹大麻烦的”(像这样的干预其还是必要的,我非常感谢高中的班主任),妈妈还是说“让她自己决定吧”;我说“不想高考,本地大学有保送名额那就去吧”,还是有她的支持才顶住了老师那边“我指望你拿下理科状元”的压力;选专业她更是不管。我说要出国,她都让我自己去筹办。
就像作者的母亲一样,有一件事她想要插手我的决定,是我的婚恋。我自认是不适合走入婚姻的人,她却非常坚持要我去尝试一下。假使我当初顺从了她的意见,却落了满身疮痍,她大概也会同作者的母亲一样,懊恼并道歉罢。但我一直都没有结婚,所以在这件事上,她如今只有懊恼。站在她的角度看,这一节,她强忍住气愤与我暂时和解,也是很不容易的。
别人的事不好臆测,自己的家是清楚的。我妈看到别人的孩子既工作安稳又婚姻顺意,总觉得我小时候她是管得太少了,导致我主意太大过于自我固执“偏离了人生的正常轨道”,于是想要弥补回来。有一次,我很认真地劝她“再生一个,把注意力放到伊身上吧。别管我了。这样我们都会开心一点。”
然而,我的母亲,她做不到啊。
我们的母亲,在东亚文化如此“异常”的母亲,终归还是有一件事,她们非常想要“为你好”的。作者的母亲是怕女儿“受穷”,我的母亲则是忧我“孤苦”。我妈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她觉得自己在育儿上失败了,如果有时间机器送她回到过去,我相信她一定会完全改变养育策略。作者呢,在我们这个社会,一个念法律系却没有通过司法考试的职业家教,应该也不会被亲朋好友视为“成功案例”,如果她到我的年岁上还不结婚,在世人眼中她能算是一个“养得好”的孩子吗?她的母亲不会想要修正自己的管教方式吗?
母校对我的期望是“健康快乐”。我现在还算健康吧,除开有自免疫系统的问题以及抑郁。以前我也跟人说过“我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对方鼓圆了眼睛问我“那他/她上不了大学也没关系吗?”我表示没关系。对方立刻炸了“他/她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的工作,现在社会压力这么大,他/她都没钱吃饭了还能健康还能快乐吗?”我答不上来。他说的话也没错。但假使我的小孩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人,我应该要怎么办才能将伊抚养得健康又快乐呢?就算伊找到了好工作吃上饭了之后能快乐,但伊的童年少年时期却都不快乐啊要怎么办呢?这道题,按照这个思路来做,根本就无解。
我就突发奇想,父母养小孩,应该要以自己的健康和快乐为目的,这样才是对的。假如孩子的存在不能给我的人生增添乐,只有我解不出的难题,那还是不要养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本书中大部分的父母还是得到了自己的健康与快乐的。比如茉莉的母亲通过茉莉得到了代理满足,而茉莉则通过自己的女儿叶子放开了心怀。她们童年时固然辛苦,成年后还是得到补偿的。
所以那些正受着伤流着泪的孩子们,如果我遇到他们,我会跟他们说,只要活下去,这个阶段总会过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毫发无伤长大的事物,你并不是特别的不幸,只是没有那么的幸运罢了。你长大以后,有90%的概率不会变成那10%特别苦闷或特别惨淡的人,还有1%的概率会变成特别富有或特别开心的人,总结下来,89%你会变成跟我一样的普通人。
我不同意序言里“人生本身就是一场战斗”的话。人生如果是一场战斗,怎样才叫“胜利”如何才算“失败”,又要谁来仲裁呢?现在这个年纪的我以为,人生是一个积累矛盾,然后解决矛盾的过程。那些解决不了的矛盾,也不需要太执着,就像《高才生的独白》那篇里说的“可以和解,但不是现在”,总有新的矛盾把旧的掩过去,让你觉得那些旧的也并不是多了不起的事,那时候自然就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