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呐喊·自序》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重读《呐喊·自序》 非常感谢会议的主办者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在这儿来做一个十分钟的发言。我最近在复旦讲鲁迅精读的课,逼迫我重新去看一下鲁迅的作品。重新去看的过程当中,我自己得到一个——夸张一点说,得到一个震惊体验。什么震惊体验?就是把《呐喊·自序》这样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文本,再读一遍,再去想的时候,竟然有那么多东西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我注意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作品是鲁迅作为新文学作家取得阶段性成果之后,在他的人生历史上第一次回顾他作为作家的成长史。这一个作为作家的成长史,当然从整体上我们去注意它,是因为它记载了鲁迅从不写到写这样一个转折的过程。那么我从里面读出来的反而是鲁迅对他自己的,不仅从不写到写这样一个大的范围,而且是他为什么要写,写什么,写的这些东西当中他记载了什么,对这样一些问题的一个非常老实的交代。比如说我举一个例子:《呐喊·自序》最后谈到他是在金心异的促动下做起小说来,做小说的目的,不是因为他又被金心异激动得热血沸腾了,而只不过是要“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聊以慰藉”这个说法里面我觉得就包含着鲁迅对他的创作效果的一个预期,这个预期不是高的。他从自己过去的经验中已经得出结论,自己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从他的表述中也可以看出来,他对自己现在勉强地去作出表达以后,会带来什么效果,或者推广一点说,对整个新文化运动会带来什么效果,他是没有绝对的信心的。而只不过,像我们从他后来的创作当中反复印证过的,他是在做着“跨进刺丛里姑且走走”的尝试。那么这样的一种心态,落实到《呐喊》的具体的作品中,会呈现出什么样子?我首先注意到,他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在正文和序之间有一个明显的断裂,就是说正文是一个狂人的白话,狂言呓语,它表达的思想是对整个中国文明的一个整体性的否定;而它的序是规范的文言,它表达的内容,是狂人对社会质疑以后,重新回到这个秩序当中去。为什么会是这样?鲁迅在作出这样一个文本层面的安排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觉得这就符合他对自己创作出发点的预期。他觉得这个狂人也只不过就是在病的时候可以狂放一点,可以随便地说一说。说完了又怎么样?对这个社会没有用。最终结果是他被社会治愈,而不是他去治愈社会。在这个问题上,有理论素养的专家们也许可以借用福柯的关于疯狂史的理论研究,效仿去研究一下狂人的治愈过程,我想也会有很精彩的研究。我这只是一个朴素的感受。这是一个例子。 然后我要说的震惊体验的例子是什么地方呢?是前面,就是当我意识到《呐喊·自序》是鲁迅作为作家第一次回顾自己创作历程的文本之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鲁迅在回顾自己创作的时候,他首先想起来要说的事情是什么?这就是《呐喊·自序》第二段他少年时代的记忆。曾经四年多,出入于当铺和药铺,从一倍高的当铺柜台外递上家里的衣物,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同样高的药铺柜台去为父亲买药。这是一个孩童时期、少年时期的记忆,这个少年记忆它呈现的是一个形象:两条柜台,一条柜台比他身高高一倍,一条柜台和他身高一样高。可能我孤陋寡闻,至少在我的阅读范围中我没有看到过对这两条柜台的分析。分析什么呢?这两条柜台对鲁迅意味着什么?对于鲁迅的创作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在回顾自己创作的时候,首先就想起了这两条柜台?我尝试着去想这个问题,然后做了一个很粗浅的分析。我想柜台它首先是一个把人与人隔开的东西,然后,柜台里面代表了一种权势,代表了一个阶级的位阶在那儿。而当一个孩子,他长年的需要去到一个象征权势的地方,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鸿沟的这样一个地方去体验他的生活,对他的内心感受是一个磨练,就是说对于他自身和外界环境的关系,会养成他的一种敏感。他特别的从小就会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简单地说就是看人脸色。也许今天柜台上的人对他脸色好一点,他就高兴一点;明天这个柜台上的人特别不耐烦,他就觉得有非常沉重的失落感。这样的一种敏感,所造成的痛苦,我想是导致了后来的鲁迅在作品当中,我们说他眼光毒辣的一个来源。而且除了眼光毒辣以外,我还想,这个东西——两条柜台,可以让他记到超过四十岁,那么这两条柜台带给他心灵的创伤,和他对这种创伤的不愿意遗忘,一定是非常深的。所以鲁迅一出手他的作品,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对于环境,他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人间环境,可以说他是出于非常恶毒的心理去写,会把它写得极坏。这种极坏我也要举一个例子,也是我们大家,包括在座的同学,可能有新生,刚从中学来的同学特别熟悉的例子《孔乙己》。《孔乙己》现在被当成一个故乡抒情诗。包括现在在绍兴,绍兴我没去过,我看到别人描述,听到别人说,在绍兴街上,仿鲁迅的小说建了一座咸亨酒店,然后里面按小说的描述建了柜台,也有孔乙己的塑像在那。这个好像是鲁迅作品给他的故乡涂上了一抹温情,大家去那个地方一看都觉得很正常,在绍兴这么一个地方,出现这么一个酒店,这么一个人,是一种人文风情,是个人文风景的纪念碑。但我想想,按我的这个想法,从《呐喊·自序》开始的想法,再去读《孔乙己》的时候,真是内心是非常震动的。我觉得《孔乙己》绝对不是一个温情的纪念碑,相反,它应该是一座耻辱的纪念碑,一个环境的耻辱的纪念碑。《孔乙己》它是从一个少年人的视角看过去,就是说少年视角的一个表达。这样的一个表达当中,孩子看问题,社会上的阶级,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他可能意识不到。所以孩子的眼光,他把那些人间的对立冲突,起到了一个柔化的效果。我们顺着孩子的思路,孩子的眼光去看很多很尖锐的东西,它呈现出的可能反而是一个很温情的面貌。比如说,《孔乙己》里面经常出现的一句话叫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个快活的空气首先是孩子感受到的。这孩子怎么感受到的呢?孩子是一个12岁的小伙计,掌柜嫌他不伶俐,让他帮短衣主顾温酒——温酒是一种非常单调非常无聊的职务。这孩子被掌柜约束着,被一种单调的工作约束着,他的生活感受也是很灰暗的。所以他,——孩子加上好动,身体上的原因,特别期望快乐,特别期望能够得到身体的快感。所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首先是孩子感知到的一个“快活的空气”。然后其次它是怎样的一个空气?我对这个地方做了一点分析,感觉到鲁迅对鲁镇、对咸亨酒店、对绍兴,对他所描写的这个环境,其实是极端的痛恨,极端的厌恶。他给你写了一个人怎样被整个社会一个等级一个等级地挤到完全没有立身之地,完全丧失身份和人格上的尊严,彻底沦为大家的笑料这样的一个过程。首先孔乙己他是一个穿长衫的客人,他不为长衫客人所接纳,把他挤到短衣帮里面去。被挤到短衣帮里面去之后,按理说他应该从短衣主顾那里得到安慰吧?没有,短衣帮的人反而觉得你来到我们中间是不应该的,这个不应该是由于你的失败,你自己的无能,你自己的不像样造成的,所以你要加倍地受到嘲笑。所以短衣帮的客人拿他取乐。在短衣帮客人那里找不到安慰之后,从孔乙己的角度去想,他尝试向孩子去找安慰,希望能从孩子那儿感到人间的温暖。结果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所以到最后,在孔乙己的环境当中,这个环境对于孔乙己来说,就是绝对的冷漠,绝对的无情,是坏到底的一个环境。而在《孔乙己》整个作品当中,唯一一个对孔乙己寄予同情的是谁?是不出场的鲁迅本人。所以过去解读《孔乙己》是对封建礼教弊害的批评,对科举制度的批评,我想这个不是重要的。我想从鲁迅的表达来说,最重要的是孔乙己被伤害,这个被伤害它是关联着鲁迅自己的身份认同的。鲁迅少年时代的创伤记忆使他自己建立起一个身份认同,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身份认同。所以大家再去看鲁迅的其他作品,他的主人公一律都是生活的失败者,一律都是小人物,一律都是可笑的人物,就是按社会标准来说是可笑的人物。在鲁迅后来的工作中,他关注东欧弱小民族的文学,他亲近俄苏革命的文艺,甚至到了晚年亲近中共领导的革命文艺,这个都是来自他自身的身份认同。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谢谢。 (本文为2004年9月25日在聊城大学承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青年学者研讨会”上的发言记录稿,由钱进提供录音带,宗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