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品·品评】撕裂帷幕，敞开生命
范昀：撕裂帷幕，敞开生命
米兰·昆德拉又一次与诺贝尔失之交臂，这次败于年轻的奥尔罕?帕慕克，看来他真的没希望了。岁月无情，过去的终将过去。翻阅年逾八旬的老昆德拉新近出版的小说，让我们禁不住怀疑，他的创作是否还有未来。古谚说：“老狗学不会新把戏”。是的，创造力是随着生命的衰竭而消退的，即便是再伟大的作家，再充满自信的作家似乎都躲不开这样残酷的命运。对于作家来说，创造力的丧失，诚如死亡般的可怕。
不过，西塞罗也讲得对，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优势。老昆德拉的小说走了下坡路，但谈起理论来，反倒是越来越机智，越来越风趣，越来越收放自如。他打开了遮蔽我们双眼的“帷幕”，让我们“进入事物的灵魂”，顺着他的跳跃的思路，曾经的阅读经验得到了一次重新的梳理；读了他那断片式随心所欲的思考，让我们对于“什么是小说”、“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生活”以及“什么是世界”这样的问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帷幕》是昆德拉继《被背叛的遗嘱》、《小说的艺术》之后为汗牛充栋的小说理论领域贡献的又一部思想随笔。此作风格依旧，一副我行我素的架势，小说家谈理论就是不一样，了解学院但没有学院气，读过理论但没有理论腔，智性、灵气跃然纸上，福楼拜、卡夫卡信手拈来，枯燥的现象学、新批评竟能随意把玩，不得不承认昆德拉是个绝顶聪明的作家，也正是这一点，成全了其创作的成功与失败。
“帷幕”（le rideau）是什么？诚如卡夫卡的“城堡”，罗伯-格里耶的“橡皮”那样令人困惑。昆德拉告诉我们，“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织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前面”，人们总是透过帷幕看世界。“帷幕”之下的世界是就像一个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女人，它是挡在我们面前的一道屏障。它在左右我们视觉的同时，也遮蔽了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理解。没有对真实的理解，怎可能有伟大的创作？
一道道帷幕立在人们的面前。它是历史主义的“进步论”观念。它将艺术的历史等同于科学发展的历史，却没有意识到“小说家的雄心不在于比前人做得好，而是要看到他们未曾看到的，说出他们未曾说出的”；它又是狭隘的“民族地方主义”，它从来不具有世界眼光，它的自卑与自恋，使它永远处于坐井观天的盲视状态。昆德拉在此毫不客气地批判法国人，因为“他们自己的文学在它们看来已经足够丰富多彩，可以对别人所写的不感兴趣”，而他对弱小的捷克民族拿“文学”充当本民族抵抗四周敌对世界有效武器的行为，同样充满鄙夷，这种“对它的艺术家的占有”就是“一种小环境的恐怖主义”。
它还是一种“幼稚的抒情态度”，局限于自我中心的感伤状态，只关注自身，却无法看到、理解、清醒地评判他周围的世界。这是一种致命的美学病；它还是“一种虚伪的诗性”，正是这种预先设置的“诗性”遮蔽了“生命中非诗性的存在”，而忽略了“生命本身即为诗性”的道理。对福楼拜、卡夫卡“无诗性”的憎恨，恰恰源自对“诗性”这层“帷幕”的顶礼膜拜。人们抓住了质料却丢掉了形式，掌握了诗艺却忽略了诗学，铭记了“诗性”的艺术，却将“非诗性”的生命遗忘得一干二净。
一连三本小说理论，掩饰不住昆德拉对小说艺术的赞叹。与诗相比，小说显得更为成熟，它正诞生于抒情世界的废墟，因为它发现了无意义琐事的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它不仅能够在极权体制中照亮死寂的生活，而且还能够“成为我们最后一个可以将人类生活视为一个整体的观察站”；在《帷幕》中，小说的意义甚至被放到了海德格尔式的“存在”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人类悲剧性的、非逻辑性的、偶然性的命运得以在撕裂一道道帷幕之后昭然若揭，这一充满悖论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世界。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去蔽”，与小说家昆德拉说的“撕裂这道帷幕”，以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讲述了几乎同样的内容。可以说，站在存在哲学之上谈美学是海德格尔的高度，那么浸在美学经验之中谈存在则是昆德拉的特色。一篇是面向“哲学”的诗，另一篇则是面向“诗”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诗人与哲学家终于相安无事，握手言和。诗哲之争在生命的斡旋下，终于有了停战的可能。分裂破碎的世界也有了复苏的希望。
撕裂了“帷幕”的世界，将是一个不再割裂的整体的世界。随着帷幕世界的倒塌，物质/精神、技术/艺术、现实/理想、左翼/右翼、抒情/现代、民族/世界……都将复归于一。它在宣告一个冷冰冰逻辑的世界死亡的同时，迎接一个充满生机的可能性世界。在这里，生命最大限度地得以敞开。正如电影《再见列宁》的结尾所提示我们的，无论国界、民族、文化还是意识形态的区别都显得并不重要，站在世界的顶上才明白，我们是一个整体。
我们需要寻找这样的世界，憧憬这样的世界。它不在人类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上，也不在人类审慎的逻辑思辨中。通过“帷幕”我们永远找不到它。因此，唯有怀着一份执着与同情，以及深沉博大的感悟，我们才能在人类心灵的深处，生命敞开的地方依稀看到这个世界美丽的影子。
【读品·范昀】
米兰·昆德拉又一次与诺贝尔失之交臂，这次败于年轻的奥尔罕?帕慕克，看来他真的没希望了。岁月无情，过去的终将过去。翻阅年逾八旬的老昆德拉新近出版的小说，让我们禁不住怀疑，他的创作是否还有未来。古谚说：“老狗学不会新把戏”。是的，创造力是随着生命的衰竭而消退的，即便是再伟大的作家，再充满自信的作家似乎都躲不开这样残酷的命运。对于作家来说，创造力的丧失，诚如死亡般的可怕。
不过，西塞罗也讲得对，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优势。老昆德拉的小说走了下坡路，但谈起理论来，反倒是越来越机智，越来越风趣，越来越收放自如。他打开了遮蔽我们双眼的“帷幕”，让我们“进入事物的灵魂”，顺着他的跳跃的思路，曾经的阅读经验得到了一次重新的梳理；读了他那断片式随心所欲的思考，让我们对于“什么是小说”、“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生活”以及“什么是世界”这样的问题，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帷幕》是昆德拉继《被背叛的遗嘱》、《小说的艺术》之后为汗牛充栋的小说理论领域贡献的又一部思想随笔。此作风格依旧，一副我行我素的架势，小说家谈理论就是不一样，了解学院但没有学院气，读过理论但没有理论腔，智性、灵气跃然纸上，福楼拜、卡夫卡信手拈来，枯燥的现象学、新批评竟能随意把玩，不得不承认昆德拉是个绝顶聪明的作家，也正是这一点，成全了其创作的成功与失败。
“帷幕”（le rideau）是什么？诚如卡夫卡的“城堡”，罗伯-格里耶的“橡皮”那样令人困惑。昆德拉告诉我们，“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织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前面”，人们总是透过帷幕看世界。“帷幕”之下的世界是就像一个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女人，它是挡在我们面前的一道屏障。它在左右我们视觉的同时，也遮蔽了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理解。没有对真实的理解，怎可能有伟大的创作？
一道道帷幕立在人们的面前。它是历史主义的“进步论”观念。它将艺术的历史等同于科学发展的历史，却没有意识到“小说家的雄心不在于比前人做得好，而是要看到他们未曾看到的，说出他们未曾说出的”；它又是狭隘的“民族地方主义”，它从来不具有世界眼光，它的自卑与自恋，使它永远处于坐井观天的盲视状态。昆德拉在此毫不客气地批判法国人，因为“他们自己的文学在它们看来已经足够丰富多彩，可以对别人所写的不感兴趣”，而他对弱小的捷克民族拿“文学”充当本民族抵抗四周敌对世界有效武器的行为，同样充满鄙夷，这种“对它的艺术家的占有”就是“一种小环境的恐怖主义”。
它还是一种“幼稚的抒情态度”，局限于自我中心的感伤状态，只关注自身，却无法看到、理解、清醒地评判他周围的世界。这是一种致命的美学病；它还是“一种虚伪的诗性”，正是这种预先设置的“诗性”遮蔽了“生命中非诗性的存在”，而忽略了“生命本身即为诗性”的道理。对福楼拜、卡夫卡“无诗性”的憎恨，恰恰源自对“诗性”这层“帷幕”的顶礼膜拜。人们抓住了质料却丢掉了形式，掌握了诗艺却忽略了诗学，铭记了“诗性”的艺术，却将“非诗性”的生命遗忘得一干二净。
一连三本小说理论，掩饰不住昆德拉对小说艺术的赞叹。与诗相比，小说显得更为成熟，它正诞生于抒情世界的废墟，因为它发现了无意义琐事的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它不仅能够在极权体制中照亮死寂的生活，而且还能够“成为我们最后一个可以将人类生活视为一个整体的观察站”；在《帷幕》中，小说的意义甚至被放到了海德格尔式的“存在”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人类悲剧性的、非逻辑性的、偶然性的命运得以在撕裂一道道帷幕之后昭然若揭，这一充满悖论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世界。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去蔽”，与小说家昆德拉说的“撕裂这道帷幕”，以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讲述了几乎同样的内容。可以说，站在存在哲学之上谈美学是海德格尔的高度，那么浸在美学经验之中谈存在则是昆德拉的特色。一篇是面向“哲学”的诗，另一篇则是面向“诗”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诗人与哲学家终于相安无事，握手言和。诗哲之争在生命的斡旋下，终于有了停战的可能。分裂破碎的世界也有了复苏的希望。
撕裂了“帷幕”的世界，将是一个不再割裂的整体的世界。随着帷幕世界的倒塌，物质/精神、技术/艺术、现实/理想、左翼/右翼、抒情/现代、民族/世界……都将复归于一。它在宣告一个冷冰冰逻辑的世界死亡的同时，迎接一个充满生机的可能性世界。在这里，生命最大限度地得以敞开。正如电影《再见列宁》的结尾所提示我们的，无论国界、民族、文化还是意识形态的区别都显得并不重要，站在世界的顶上才明白，我们是一个整体。
我们需要寻找这样的世界，憧憬这样的世界。它不在人类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上，也不在人类审慎的逻辑思辨中。通过“帷幕”我们永远找不到它。因此，唯有怀着一份执着与同情，以及深沉博大的感悟，我们才能在人类心灵的深处，生命敞开的地方依稀看到这个世界美丽的影子。
【读品·范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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