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的唯美世界

苏童的小说是南方的小说，并且是属于一个老去了的南方的小说。这个形容并不仅仅指他喜欢把作品的背景放在老南方，那些迷朦潮湿的空气和千回百折的水巷。他的人物性格特点，他的语言所刻意或非刻意地营造出的氛围，作品的整个基调，是完完全全南方化的。带着旧色的光泽，锈迹下掩不住昔日的繁华千里；南方瑰丽而喧闹，然而这斑斓里遮蔽不了腐朽虚浮的气息。人间的天堂，同时也是人间的地狱。苏童将他现实和想象中的一个故乡互相交织的一个南方写得淋漓尽致。你不能用大气来形容他，他的文风是纤巧的，然而绝不颓弱。相反，这样纤巧的语言后有着隐隐透出的顽强张力，昭示了一种绝对冷静和理性的残忍，是人的本性中的残忍，是作者所看透的世界的残忍。
        这是我对苏童的一点感觉。感觉之外，想说说作家赖以营造和维持这样一个南方化的充满虚无的完美和实在的残忍的世界所依靠的——姑且让我以工具或手段称之吧——人物的构造和语言的使用。
        且以《妻妾成群》为例。
        这篇小说的评论众多，后来更是因被改编为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而为读者所熟知。《妻妾成群》是苏童早期的作品之一，这篇作品很好地体现了苏童写作与作品地各方面特点。背景依旧是南方，宿命的精致的南方，日渐没落的大户，深深庭院之中的情欲、争宠、压轧、堕落。欲望无穷无尽，扭曲的人性传递在每一个角色身上，毁灭与被毁灭频频上演。
        小说里的人物，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是苏童的写作习惯之一，也是他的小说令人感到绝望痛苦的原因之一。所有的人物都带了略略的阴暗，然而不管是令人憎恨的还是令人同情的，不论是可原谅的还是不可宽恕的，男人和女人，没有一个能让我们看到希望的曙光。
        陈府的四位太太，都是他人与自身欲望的牺牲品。梅珊与颂莲是有一点点相似的，寂寞，不甘寂寞，努力想追求自己，哪怕自私。却仍然且当然不被允许。梅珊的不甘寂寞使她找到了代替品，然而她毕竟不够心计和城府。或者我更愿意这样认为，到了后来她已是飞蛾扑火，明知是必然的结局，便不愿再拿出心力来支撑躲藏，索性由得自己去撞向凋零的结局，也要放纵张扬。她最后成为陈府枯井中的又一个冤魂，悲怆至极的歌声，自此只可于地府中唱与自己听，或者，唱与颂莲听，因为颂莲一样是没了活着的意义的。颂莲是一个大学生，她身上有着一些稍微不同的东西，但是没有意义，她的与众不同只能让封建的陈佐千反感，认为她是不守规矩的。规矩，令人窒息的条框，是颂莲所始终无法适应的。纵使后来颂莲对于妻妾争宠的斗争有了惊人的适应力，她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另外一面的追求与欲望，比如，被理解，被尊重，比如作为一个人所应有的自由。因为她是大学生。这样子看来，她所接受的那些知识反而成了她悲剧的导火线。她想寻飞浦来做寂寞的替代品，然而这个已经不算男人的男人让她失望了。目睹梅珊被杀更是莫大的刺激，颂莲看到庭院深深里的疯狂而无能为力，我们不知道她除了疯掉之外还会有其他的什么选择。于是她日复一日坐在枯井边上喃喃自语。卓云是典型的天生适合后院纷争的女人，她亲手导演了一出出好戏而让陈佐千回到她身边，可是陈府第五门姨太太文竹很快进门了，她的一生就耗在了对这些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的算计上。她是卑鄙的，也是悲哀的，因为陈佐千已经不能再为她带来些什么，她就只能沉浸在以心计击败那些所谓的对手的满足感中。这是又一个变态了的女人。还有一个较少提到的大太太毓如，整天忙于念佛，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时代。但是我们可以从颂莲喝酒之后她接近歇斯底里的兴奋的责骂中，也可以看出一个压抑得太久而扭曲了的灵魂。至于五太太文竹，她的命运可以预见，不是这一种死亡，便是那一种黑暗，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至于《妻妾成群》中的两个男人，陈佐千和飞浦，他们身上也可以看出苏童小说中所出现的男性的一些共同点。陈佐千一辈子耽于女色，却摆不平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他是典型的受欲望所困的人，他的这种欲望将其他人都逼得心理变态。人性的贪婪在他的身上暴露无遗。飞浦则更为突出，他已经变得怕女人了，他与顾三公子的暧昧，作者虽未明点，细心的读者总是可以察觉出的。他的迷惘，末世的痛苦在这样的一个家里一再被提醒，所以他只能选择一再出逃。
        这些男男女女们组成了苏童笔下狂乱奇特的人物世界。填不平的欲望深壑，挥不去的死亡阴影，错位的关系变态的心理，平静生活后面不可告人的糜烂淫荡，无处可退无处可逃的有心无力。作者冷酷地让他们都退到临近深渊的悬崖，为了生存以及其他，人人演出好戏连台，但是深渊作为一种命定的存在，时时做着无望的昭示，因此那些人的挣扎便更为凄惨更为荒凉。殊途同归而已，作者描绘的阴暗世界不会让任何角色有逃生的可能。这就是苏童通过人物所表现的压抑和残酷。他冷静镇定地叙述着，完全旁观，是没有一定定力的人所无法描绘表达的。
        再来看苏童的语言。我极之喜欢苏童的语言。我说过我们不能用大气来形容他，因为连他的语言也是南方化的，颓废的秀气的美。有人说他的小说的文字里流露出一种流光溢彩的感觉。他的语言纤美而华丽，以这种语言营造阴森瑰丽的世界，叙说颓靡感伤的传奇。苏童的文字很美。真的很美。
        苏童有着极好的对感觉的把握，因此看他的小说，我们的脑海里可以形成一幅幅的图画。他对色彩及光线的感觉尤其好，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文字的摄影师了。《妻妾成群》中多次出现的那口代表了死亡的井及井边之景，是苏童下大气力描色着光的对象。“幽蓝的死水”，“正午的阳光在枯井中慢慢跳跃，幻变成一点白光”，“苍白的泛着水光的手在窗户上向她张开，湿漉漉地摇晃着”，“井水是深蓝色的，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颂莲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色彩与光影本就是最可营造气氛的，运用得当久更能渲染。这些技巧为苏童的文章平添亮色, 《妻妾成群》里诡秘奇异，鬼影重重的结局呼之欲出，而那种虚无空幻的无力感更是借此弥漫开来。上文所说“流光溢彩”即是如此。可以有很多说法，但他这么写，浪漫出来了，神秘出来了，读者的心也吊起来了。爱美是人的天性。
        另一个是诗一般的语言及意象。这种精致的文字意象铸造了一种怀旧的风格，回忆及想象的故乡双管齐下，时序错置空间位移，仿佛烟雨春梦，旧事起伏回荡，似近实远，既亲且疏，是跳跃的，无法确定无法掌握的。苏童是说故事的能手，能将你完全带入他的世界，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却清醒地知道那是虚无的极致。我从苏童身上有时会看到张爱玲的影子，一样华丽一样缥缈一样残酷，而苏童更空更轻。“就算再有‘时代意义’的题材，也常再他笔下化为轻颦浅叹，转瞬如烟而逝，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工整精妙，却是从骨子里就淘空了的。”这句评述可谓一锤定音，将苏童小说的唯美与残酷说得入木三分。
        就是如此，语言技巧加上人物塑造，成为苏童小说营造独特世界的有力工具。当然笔者这篇文章篇幅有限，笔力更是不足，无法涉及到另外一些方面。比如苏童既以外乡人又以本地人，既以男性又以女性眼光叙述的奇异又暧昧的矛盾视角；对死亡描写的迷恋，对死亡及悲剧的冷冽撼人的巧妙运用，将死亡叙事附会于南方庞大绚丽的背景上别具特色的效果；苏童的南方这一符号与实体的脱离错位，意符与意指的断裂，这种混乱和迷思所带来的风情万种的诱惑……我仅能从简单明了的一些方面去说出对苏童小说世界的一点感觉。
        ——这是个阴气弥漫，鬼话连篇，同时缛丽华美摇曳生姿，充满绝望与毁灭的残忍的唯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