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一气将冉平的《蒙古往事》读完。
一次盛宴。今日仍在回味良久。
录一段打动我，促使我把这本书找来看的话：
“我知道有些书在市场上很热闹，我想推荐一本寂寞的书，冉平的《蒙古往事》。写成吉思汗的。成吉思汗是野的，是大草原上的风，根本不入规范，这本书就写了这样一个我们的想象和意识之外的成吉思汗……《蒙古往事》的语言好，是从少数民族的汉语书写传承下来的，是十分偏僻、不被我们留意的语言资源，天真、硬朗、透彻，有一种令人震惊的表现力。”
这段话，是李敬泽在“2005：100个人的阅读视界”中说的。

看完《蒙古往事》，我想起大学时的另一场盛宴。
有一夜，通宵读张承志哲合忍耶的《心灵史》和《西北暗杀考》。那时，我仿佛被言语本身所烤炙。被言语的天真、澈朗、坚硬、野蛮、神性所震撼。那时，我想不出来，当言语越贫穷，越节省，越清洁，每个词反而成了锋利的刀刃、黑铁的寒意。每个字吐出来，在地上都能砸起尘土，砸出血腥。每个字，都带着匕首的寒光。每个字，都是晨光中刻着神秘的哲合忍耶的雕花……
这种言语狂欢和盛宴的感觉，我在张承志后来的散文集，比如《金牧场》、《清洁的精神》中没有读到。
也许，这种言语的原始和神性，因为它质朴、贫穷，所以反而只适合用心血浸泡过久的长篇史诗。比如，冉平的《蒙古往事》。

说实话，冉平《蒙古往事》中的言语，没有像《心灵史》那样直接地震撼我。
我想，也许是因为《蒙古往事》是成功者的历史，是生死安达的游戏和较量，是草原上一马奔驰的开阔和雄心壮志。它甚至是吟游的、有意节制的、有些抒情的。
而《心灵史》，它是被屠杀者的心灵史。是灵魂的、血腥的、干旱的、乞求的，每个字都凝结着仇恨的，是用黄土净身举意的。它甚至是有意狂欢的、刻意隐忍的。
它们从本身书写的深度上就有着极大的不同。况且，也许，这还是两种少数民族的汉语书写方式的不同。

录几段《往事》中最打动我，节制、纯净、有些抒情气息的描述：
哈阑真沙陀地面宽阔、干燥，净是沙土，没有草。偶尔可以看见一幅豹子的骨架，雪白完整，不知哪年死的。到了春天，青草就从他的骨缝里钻出来，长出好高。在哈阑真沙陀，凡是长草的地方，必有动物的尸骨，或者在土里，或者半露着：豹子、野驴、狼、马，还有人。
（廿二章，铁木真和克烈部脱斡邻在哈阑真沙陀地面血战之前。）

耶遂醒来的时候正在下雪，无数雪片从天上落下来，打着滚，拥挤着，相互碰撞着，粘在一起又分开，你推我攘，喧闹着，不断地摔在地上，呻吟不止；上面的压着下面的，一层摞着一层，前仆后继，轰轰烈烈……孛尔帖问她话，她回答说，外面下雪的声音太吵了，我听不清夫人在说什么。她说出口的话，自己也没听见……她看到了孛尔帖眼里的泪水。她说，可怜的。
……逐渐地，孛尔帖的言语压过了下雪的声音。
冬天过去了，孛尔帖领她去看埋葬兀日纳（灵秀之意）的地方，那里的雪先融化了，长出了嫩绿的草。夏天，那里开了一簇花朵，红白两色，引来蜻蜓无数。还有很多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挥散不开。
晚上，铁木真对她说，耶遂，在我眼中，你总是最美的。她说可汗，我美不过兀日纳。铁木真不知道兀日纳是谁。耶遂说那是一种花的名字，可汗从没有听说过的，将来终有一天，它会开遍草原。
（廿五章，铁木真汗妃耶遂为逃避克烈人的掳掠，从斡嫩河老营逃走路上因颠簸而流产，孛尔帖给她起名兀日纳，和铁木真额头一样漂亮的女儿。）

那天清晨，山岗上生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儿，有万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马黄草、碱草、荻草、菖蒲、蒲棒、苍术、铺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马兰、菟丝子、四金草、鬼针、虎掌草、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藫麻、线麻、乌拉草、串笼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马草，还有金沙龙、刺蘑花、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黄花、指甲花、苍蝇花、苜蓿花、蒡岚等等。有的花草如今已经改换了名称。
（廿八章，铁木真的生死安达和对手札木合，被手下人送到铁木真处后。二人相谈一天一夜，札木合请死。铁木真下令用牦牛口袋处死札木合。这是清晨，阔阔出目睹全过程，确认札木合的灵魂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