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的小孩

如今，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一个神经质的小孩，难免好笑。尽管我还未愚蠢恋爱，但已可以预见我未来孩子的那副尊容： ——要么，是韦尔奇教育下的良好青年，疯狂节约“爱”和“责任”，把自己滚成“利润”、“效率”和“欲望”，最后在清点遗产中快乐死去；要么，是早早否定道德合法性，将思想和身体直接投入“荒谬”生活的文艺青年。 以上任何一种模式都让我放心。总之，我的孩子内心和行动高度统一。你知道，在这个贪婪时代，要让自身实现“马太效应”式的增值是多么重要。 而现在，这个名叫“阿霞”的滑稽小孩，竟要求与我谈论“灵魂”。灵魂是让人激动的潮湿东西，然而，她却古怪地穿着“修女”式衣服，我当然为这种执坳姿态感到好笑。 尽管她的父亲——屠格涅夫在勾画她时是如此激动，边含着眼泪边吼“俄罗斯没人能配得上阿霞”，我却不这么以为，甚至可以一眼看出父亲的虚妄，——如果他不曾在年老时被爱人“像条狗似的”踢来踢去，恐怕也不会为这样一个白痴辩护。 我已是后现代社会的一个老人，有蛋糕一样圆而丰满的人生经验，我几乎可以断定：——遵从合理的进化论，这个孩子即使不像烟灰一样消失在尼.尼25岁的生活，将来也是要死的。 瞧，多么可笑。她敏感过头的缺点直白写在脸上，——一举一动那么不安稳，甚至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过分自尊导致极端主义，因而对生活缺乏平衡；天生腼腆、胆怯，然而又如此痛恨自己的羞涩，于是矫揉造作地装出一副大胆放肆的模样，但并不总得心应手。 是的，她“左右手互搏”得发疯，有时想哭，却突兀地笑。她那小小的身体和神经，处于永无休止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战斗中，你甚至不能根据她的言谈和举动，来判断她为人。何况，她的头脑总异想天开、不好对付，我们跟她简直难以相处。 尽管我掌握着阿霞秘密个性的原因——“一个私生女”的出生和教育，我也不打算原谅她。我甚至不能想象，这个天性中没有一丝卖弄风情的成分、又忍受不了别的少女所能忍受的小孩该如何恋爱。 我猜测，她会带着一张变化无常的脸，局促不安地走在爱人身边，像一头小野兽时而对爱人刻薄又伶俐，时而又沉重得像一尊磐石不懂风情。我断定，——在这个后现代时代，阿霞即遇不到歌德笔下浪漫主义的维特，也遇不到《呼啸山庄》中爱得同样野性与至死不渝的希刺克利夫。因此，她那让人间烟火无法理解的可怕激情，总有一天将灼伤她的爱人。 很简单。——“别的女孩会把一切藏在心里，等待着……”，但对阿霞，玩火是不行的。我们是有理智的人，不能想象她的感情多么深挚，她会因此病倒、逃跑，甚至主动要和爱人表白、约会…… 的确如此，悲剧发生了！——阿霞爱上了偶然邂逅的尼.尼。最后，年轻的男主人公选择了退缩（他当然应该这样干，谁能想象娶这样一位妻子呢）：“我承认，阿霞本人，连同她火辣辣的性格，她的身世，她受的教育——这一个有吸引力却古怪的少女，着实把我吓住了。” 尼.尼虽能感受阿霞的与众不同，但不是能承受阿霞激情的一个英雄，或牧羊人。即使这个让人悲哀的结局，也在显示他们“来”处不同：——当他的犹豫不决伤害了她的自尊，她就变成一束烟火永远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故事的结尾甚为有趣。此后大手大脚挥霍了青春的尼.尼，在若干年后开始追忆，——“我认识了别的一些女人，但在我心里被阿霞唤起的那些热烈、温柔而深沉的感情，却再也不能感到了。我被处罚在精神流浪者的孤独生活中沉闷度日……” 每次读到最后，我都想和屠格涅夫说：——这个以“一颗诚挚的心”名义神经质站立在历史的小孩，虽符合哲学在绝对意义下的“真、善、美”，但关于“美”的内涵正被现代人重新定义：如深不可测的个性、手枪一样的爱情技巧等。阿霞是一个生活在世外桃源的孩子，却不属于现实生活。如果非要我们为此流下一滴痛苦的泪，那便是——她残忍地映射出了已无力再对生活要求完美的我们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