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品 回味]普通人的侠客梦
梁捷
近日读了几部新兴的武侠小说,比如《华音流韶》,比如《昆仑》,比如《诛仙》;也读了一些不算很新的,比如金庸的新版武侠,觉得没什么可多说的。陈平原教授曾说“千古文人侠客梦”,未免把我这种读者的品味抬举得过高。但小说家张大春《小说稗类》附录"离奇与松散"却一语中的,惹出我这个"阅读与时代脱节"的人的一些废话来。
《三侠五义》
曲园老人称《三侠五义》是“天地间另是一种笔墨”,我们不妨就从这本书说开去。这本书的前二十七回说的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与“三侠五义”几乎无涉。但俞曲园删改全书也并没有删去这一段,只是别撰第一回,“援据史传,订正俗说”而已。
有人说只是石玉昆的脚本加工不精,把“狸猫换太子”与“五鼠闹东京”这两个与包公有关的故事粗粗串联起来。殊不知这正是话本小说的生气所在。这种铺垫、插续使得武侠小说自觉地与严肃小说区分开来。要知道,几乎没有一个艺人能开讲“全本红楼梦”,而话本的《水浒》与文本的《水浒》也几乎是两个系统了。北方艺人擅长续书,于是给《三侠五义》续上了《小五义》、《续小五义》乃至《白眉大侠》,南方艺人擅长编书,则横向里加入"狄青五虎平西"乃至"呼家将"的故事。
《三侠五义》的开放性和独立性已经半自觉地摆脱《彭公案》等公案书的影响,给后来的武侠小说创造一种叙述模式。
《江湖奇侠传》
这本奇书被认为是“新武侠”的开山之作,可我买到20年前岳麓书社的版本,后来就没见再版过。“火烧红莲寺”改编电影盛极一时,但也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
平江不肖生试图讲述一个平江人与浏阳人争夺水陆道场的故事,背后则是昆仑与崆峒两派剑侠的纷争。结构上大有《伊利亚特》般的史诗光彩,尽管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在模仿《伊利亚特》。这部书还出现很多被以后武侠所套用的故事原型,比如金罗汉吕宣良肩膀上的神鹰,比如深山学道。江湖是旧的,侠亦是旧的,但“奇”这个字是新的。
最为人诟病、也最让我着迷的一点竟是《江湖奇侠传》的结尾,作者放着“大破红莲寺”这个关子不讲,突然扯起无关宏旨的“张文祥刺马案”。这固然是“黑幕大案”,作者算“替屈死专制淫威下的英雄出一出气”,可是苦了读者,整整几百页都陪着,等着作者开恩想起前面的故事。偏偏讲完刺马案后,作者已无心再叙。干脆放着平江、浏阳两县的农民继续一年一度地打着,草草终结全书,这实在给那些喜欢“读结尾”的读者最好地上了一课。
《荒江女侠》
我喜欢《荒江女侠》的叙述节奏。我情愿相信金庸笔下的“神雕”、“授越女剑法”的白猿等都出于顾明道而非向恺然。
当我读到第一百八十八页,第二十回,女主角荒江女侠方玉琴一剑斩下杀父仇人邓百霸的头颅时,不由击节赞叹。除了顾明道,还有谁敢让女主角在第二十回就报了开篇的杀父之仇,要知道后面还有六十七回呢。作者自信靠着女主人公的魅力就足以吸引人读下去。
所以我说《荒江女侠》利用小说内在驱动机制而非“报仇”、“宝物”、“仪式”等来安排情节,这是极高明的手法,可惜继承者中除了金庸,其他人都把这点给忘记了。当然这本书的结尾也值得一提,作者安排了很多线索来渲染“大决战”,最后硬生生地把决战掐灭,这真是再精彩不过。
《蜀山剑侠传》
还珠楼主是我的偶像,《蜀山剑侠传》也是我最推崇的一部武侠。它有五百多万字,但远没有写完。给还珠楼主五十年,他就能写五十年,给他五百年,他就能写上五百年。故而《蜀山》的结构体系堪称空前绝后。
我推崇这部书的内在驱动力。多种线索关系包括恩仇、因缘、劫数都织在一起,只有思想力量足够强大的人才能被小说本身推动着写作下去。当然剑仙小说的成功受到天时地利的影响,时代造就英雄。以后倪匡等人想模仿,《六指琴魔》等试图在武侠与科学之间找到新的平衡,但时代已经转换,使得这种尝试不可能成功。
《蜀山》没有刻意树立人物,但无人不栩栩如生。每个人都是主角,远不止“三英二云”或者“峨嵋七矮”。这么大部书里几乎没一个“正派小生”,这也是我感慨的地方。因为《蜀山》本身的叙述手法高明,作者常常把“劫数”的结果先告诉读者,然后慢慢展开叙述,足可见自信。我只提它一段倍受批评的情节,第四部中“紫云三凤与金须奴”的一段。这段故事拖沓、繁琐,又是凡人故事,完全不似第二、三部剑仙斗法的节奏。但正是此处显示作者控制读者的能力,耐心地缠绕情节。这也可以看作“插续”手法在武侠小说中的最后一响。还珠以后,再没有作者敢在小说里撒出去说其他故事了。
《云海玉弓缘》
梁羽生与金庸一道开创了“新兴武侠”的潮流。可他在叙述和结构上的贡献并不大,一切为人称赞的要素似乎都可以在平江不肖生、宫白羽等人的书中找到。他加入一些诗词回目,使小说更富文学性,但抹去了前辈故意留下的与“雅文学”区分标志,很难说是进步还是倒退。
但厉胜男、云蕾这样独立和鲜明的角色是过去小说中找不到的,梁羽生在塑造人物方面超越了宫白羽,这才奠定他的武侠地位。正史野史结合性地叙述本是古代公案小说、侠义小说常用手段。但梁羽生显然野心更大,想构筑一整套从唐至清的天山派武林谱系。我觉得多数小说才气不足,匠气太重,但《云海》是个例外。
文学上我只谈他利用环境的能力。梁羽生深知无法超越还珠的奇幻,转而采用西北西南的高山冰川作为故事背景,用自然力战胜人力。这点胜过金庸,后人更不能及。
《天龙八部》
金庸已被谈得太多。他把武侠推向巅峰,同时终结了武侠。
金庸一再修订他的小说,很多人亦把他视作文学巨匠,这样就隐藏起武侠小说“连载”和“说书”的特征,与严肃小说混为一谈。
其实有经验的连载作家都知道小说内在驱动力的厉害。宫白羽在无法决定小说发展方向时,干脆另起一条线索。《天龙八部》亦是如此。无论怎么修改,金庸已无法恢复他最初的朦朦胧胧想法了。一切“伟大著作”都只是偶然性的产物,而模糊武侠小说的原始特征和创作原则,更是把很多晚辈引向歧路。
《陆小凤》
古龙的《楚留香》、《陆小凤》结构俗称“连环格”,由姚民哀首创。古龙的语言也颇有几分类似朱贞木这样的新派作家,民国时期并不少见。但把“连环格”和新式语言在武侠方面发挥到极致的,非古龙莫属。晚近温瑞安小说的主要特征并没有脱出古龙留下的范式。
从早期小说来看,古龙仍然循着向恺然、顾明道的路子在摸索,他的基本功不深,没有太出采的叙事才能。但古龙借鉴西方侦探小说布局,设计出的短篇武侠是一流的。短篇故事不能长期拖住读者,故而我说古龙小说完全不在传统之内,亦可说开出一种新传统吧。
《大唐双龙传》
和很多朋友一样,我还对前些年一直期待《大唐双龙传》的连载记忆犹新。黄易的表述能力并不强,还多参杂日本动漫、港台武侠影视乃至游戏的语言,但他确实抓住了构筑谱系后让小说自我驱动这一核心手法。从篇幅上来说,除了《蜀山》以外,没有其他书能与《大唐》相比。
《大唐》初期仍然潜在有一条“逐渐升级”的线索,到中后期逐渐把精力从塑造两大人物转向对宏观情节的把握,最终首尾也算得上尽心尽职。无论如何,它让我们在《蜀山》之后再次领略“蜀山式”超长小说的魅力。我坚信,能拖的、拆的、打散了看的武侠小说才是真正好的武侠小说。
《搜神记》
《蜀山》以后,我几乎对一切玄幻和剑仙小说失去兴趣,直到见到树下野狐连载的《搜神记》。既然武侠的基本框架和叙事节奏都已被前人定下基调,那么我这样的读者就只会关心新小说里加入的新元素。树下野狐在《搜神记》里加入的是“五行生克”和《山海经》等古书里的“奇兽”、“奇物”。尽管小说的逻辑漏洞并不少,语言也还不够稳重,但新奇的上古奇兽、异物已经足以让人回味再三。
《英雄志》
这部小说过去几年被反复讨论。开头并不认真,掺入不少玄幻要素。但后来作者想努力挽回,按照最初结构设计构筑《天龙八部》一样的宏篇。
作者太想写一部“小说”了,人物、主线早已安排好。作者从后半本起,努力想把故事编圆,无力琢磨怎么拉长续写故事来吸引读者。其实《英雄志》从结构到语言上已属不易,但小说这个概念深深限制作者的发挥,小说的想象空间被封闭起来,再也无力编出《三侠五义》那样轻松而又灵活的故事来。
其实从《大唐双龙传》以来,武侠小说借助网络恢复了“连载”的传统。它们固然质量良莠不齐,但这种写作方式是我最珍视的。可惜作者的“创作”思维往往没有扳过来,他们只是想着创作小说,创作经典小说,却很少有想着吸引读者、娱乐读者。但这一点终究会纠正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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