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花

无线02年改编的电视剧《再生缘》，就孟丽君这个人物而言，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之作。编剧们把一个坚毅拔萃的女性改造成了温柔似水情怀脉脉的可爱女子（至少相较于原作显得如此），有一点点娇蛮，有一点点任性，有一点点聪敏，有一点点独异，人生的最大追求不过是觅得一个真诚君子可匹配的良人。——但是，她符合世人的欣赏趣味。

这种欣赏趣味，一言以蔽之，就是“女人应该像个女人的样子”。你可以不温柔不贤淑不细致不体贴，你可以经常撒撒娇野蛮不讲理，你可以耍小心眼儿把醋当饭吃，你可以不爱做饭不事家务不听管教，你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甚至可以长相很恐龙，但你就是不能够太独立太自主太有野心太富才干，视事业工作重于爱情和家庭，把男人不当一回事儿，总之，不能是女强人。女强人就是不像个女人的样子。女强人啊，不仅男人视如洪水猛兽退避三舍，女同胞们对其也深不以为然。

所以我难免疑心，《再生缘》原著中孟丽君那般万人着迷，恐怕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是一种身为女子对自主自强个性独立的美好向往与幻想，而那个年代这种为数不多的个性独立几乎无一幸免地蹈向悲剧。事实上，按照故事的自然发展，以孟丽君宁为玉碎的刚烈性情，独抗四面八方逼她就范的强大压力，她的结局也只能是刚极而折，含恨以终。或者说，她身边所有“爱”她的人，无不以改变、“导正”她为己任，逼她放弃予她新生助她飞翔的男儿假相，回归使她束缚令她窒息的女子闺阁。父母兄长要她做乖女儿好妹子，未婚夫盼她嫁过门做贤妻，皇帝想收她做宫室中一朵受呵怜的娇花，连闺中密友也愿她早还女儿身好共效娥皇女英；她呢？她却只肯做自己。

丽君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古人眼中，她是属于有才失德那种女人，不仅卫道人士，一般闺阁也白眼相加（最好的例子是分别续写《再生缘》的两位女士）；即使放到今天，她压过男人的才气、不甘雌伏的傲气，也足以使常人既惊且畏。出走使她眼界开阔如获新生，她突然发现眼前有一个机会，让她可以超越于男性法规而与男人并驾齐驱甚至凌驾其上，她可以凭女性的聪明才智和男生一样充分发挥能力，像男性那样挣脱家庭桎梏而展翅翱翔。她有才能，考中状元，当上宰相，手握大权，掌管朝事，政绩斐然，其决断干练叫一众男子伏于下风，然而所有的人都只会用世俗的框架去规限她、逼迫她，他们只欣赏她生为女子的身份和外相，只需要她回到社会、传统、文化为她设定的唯一归宿——结婚生子。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内心的渴望，可叹的是，无论在什么时代，那些自强自傲自尊自由的女性都只能得敬而失爱，甚至有时候连尊敬也不可得。

这一株绝世的名花，纵使再生一世，大概终究难逃枯萎的命运。

说到底，世间其实没有几个孟丽君，即使欣赏喜爱，也不见得愿意成为那样的人物，因为没有女人希望自己变得不可爱。“无才是德”的老话纵然已经过时，“平凡是福”却应该被大多数女人奉为圭旨，相夫教子更是再平凡不过的幸福。但是，我总希望，这种幸福是自愿得来，而非受外力强加于身。家庭也许是绝大部分女人渴望的最终归宿，但的的确确，有一些——哪怕是极少数的一些——女性，她们的梦想在家庭之外。

她们也有才华也有雄心，渴望在另一些领域里实现自己的价值，开辟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即使明知道选择这条道路将会多么艰辛，依旧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其实我不赞赏或羡慕什么，我比谁都乐意耽于安逸，但是每个人有各自的人生要过，精彩或者平淡，也只能由各人自己去体味。站在同是女性的立场，人才杰出而有惨淡收场如孟丽君辈不免令我感到痛惜。

希望回归家庭的女性不得不出来工作，这要归咎于社会；有才能有壮怀的女性想一展抱负，却往往被视为逾分。不能人尽其才，是对人物的摧折，说得唯物一点，是浪费社会资源。如果命运真的可以由性格而非性别决定，无论男女皆可在其热衷的领域里如鱼得水尽展所长，人们的心里再不分什么女强人或男强人，也许两性之间才有真正的平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