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9月15日，星期五，上午11点，我在纽约Penn Station火车站等同事，顺便溜达进出口处的书店，顺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看。书的名字叫The Lovely Bones，似乎在豆瓣还是哪里见过介绍的，一直没有翻过。"I was fourteen when I was murdered on December 6, 1973."(1973年12月6日，我被杀死的时候，14岁。)书的开头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我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好奇。因为喜欢读故事也喜欢写故事，所以这种好奇是双重的:又好奇这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又好奇作者要怎样讲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天下午，会议结束后与同事道别，独自踏上直接回家的火车。笔记本里列着第二天回国要准备的条目，连续几天睡眠不足身上酸疼，心里有一丝惶急，就这样开始读这本书。

我要回国的计划，是一个秘密。8月底得知骆骆今年不能一起去墨西哥，自己这两周的年假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就成了问题，回国，恐怕是最简单的答案。跟姐姐一起计划了不告诉老妈，我想，要在她生日的周末出现，吓她一跳。以往要回国，或者是老妈要过来看我，总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安排计划，买什么东西，带什么礼物，怎么住，到了又吃喝玩乐些什么。这次却仓促不堪。临走前的一个星期，工作又突然开始紧张，甚至临走前的一天还要赶到纽约去一趟。所以一步一步切近，买礼物，装箱，开车去机场，托运，跟骆骆道别，一直到扣上安全带的一刻，我都在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尽量平静不慌张。新买的小说从背包里掏出来。在这样的时候，在飞机上，看小说，与其说是打发时间，不如说是要避免自己胡思乱想。

Susie Salmon死掉了。她古怪而不起眼的邻居在玉米地中的地窖里强暴并杀死了她，将她的尸体肢解，弃置。然而，这仅仅是一切的开始。在她的天堂里，她日日望向自己深爱的家人和朋友，看着他们因她的死亡而发生着变化。她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弟弟；刚刚初吻过的男朋友；她灵魂离去时偶然触及的同学。有很多次我停下来望向窗口--机窗关着，外面是云层上方的耀眼光线--我想到我的家人，我一年没见到的妈妈和姐姐，想到过去和将来。大陆航空公司的便餐质量很好，甚至还配有美国中餐馆的"Fortune Cookie"--一枚空心饼干，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我的这张正面写着: Anything could come true if you wish.背面教说中文的简单词句是: Daughter-女儿。我因为突然决定回国的种种不安似乎一下子得到了安慰。世界上有无数的地方可以去探索，却没有什么比看望家人更值得的旅行。

在北京的两个星期，时间流逝匆匆，正和我预料的一样。我住在妈妈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新居，每天早早起来去姐姐家吃早饭，除了跟已经约好的几拨好友聚会，每天都跟老妈泡在一起。老妈问我，回来有什么任务。我说没有阿。我的任务就是陪家人嘛。晚上独自回到老妈那边睡觉，睡前在她新装修的房子里转转，打开新柜子的门看里面的旧东西。我就好像已经死去的Susie，看着家人慢慢清理自己的物什。除了经常打电话，偶尔会回来一次以外，我是家里已经不在了的那个女儿阿，添减物品，无须与我商议，更改布局，也与我毫无关系。老妈是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第一个星期，她只是一直在给自己的朋友打电话描述我突然出现在楼门口的情形，不停笑着说被两个女儿合伙糊弄了，以后再也不敢相信我们的话。第二个星期，她又因我带回去的各种礼物着急，忙着要采买合适的回礼给我带回来送还人家。姐姐则几乎每天都带我去各处逛街，给我她的各种会员卡银行卡随便刷。除此之外我一直在给2岁半的小外甥拍照，虽然没食欲却拼命吃家里的饭菜，不失时机地反复告诉他们我过得挺好生活就是如此早已没有怨言。

9月 30日上午，姐姐和姐夫来接我去机场。妈妈一早就来了，说是帮我打包，却带着小外孙。下楼装车之后，全家拍了照，妈妈就转身去带外孙回家，我远远地喊: 妈，我到了给你打电话阿! 她回头答应了一声。姐姐上车对我说，幸亏有外孙，不然你走妈还要难过呢。我知道的。所以每次走，都不要她送到机场去。

到机场，托运，一起吃午饭，走时跟姐姐抱抱，又叮嘱姐夫要照顾好全家，俨然放心不下的重要人物一般。上了飞机坐好，旁边位子是一位50，60岁左右的美国老妇，带一个3岁的中国小女孩，很明显是刚刚领养来的。老妇一来便向我道歉，说小孩有些不舒服，路上可能会闹，我忙说没关系，并告诉她如果需要翻译我可以帮忙。她摇头说这孩子不懂普通话的，只讲广东话。小女孩黑黑的，广东孩子长相，大眼睛惊恐又迷离，坐在位子上只是前后晃动，脑袋一下一下撞在椅背上。她养母又解释说，在孤儿院没有人手照顾那么多孩子，所以他们害怕紧张的时候都会这样前后晃，来减轻心理压力。我对小女孩笑笑，她依然惊恐又迷离地看看我，继续晃着撞着。13个小时的旅程，她都会这样晃下去么?

"Say good bye to China!" 飞机起飞时养母对养女说。我掏出没有读完的小说，翻到夹着那张写着"女儿"的纸条的一页，继续读下去。Susie的妹妹有了男朋友，Susie的男朋友和那个怪怪的喜欢写诗的女孩Ruth恋爱了，她的弟弟长大了，妈妈离开了，外婆搬来了，杀害她的凶手还是没有抓到。用死人的视角讲述的故事已经很奇妙了，更奇妙的，是死去的人的独特的宽容和幽默，在悲伤的调子上那么动人。后来，妹妹订婚了，妈妈回来了，弟弟嫉妒了，故事没有结束。我合上书，转头发现身边的养母正抱着小姑娘，两个人都睡着了，小姑娘的头安稳地靠在新妈妈的胸口上，一枚饭粒儿沾在嘴角。十几二十年后，她还会记得自己离开故土的旅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