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工船》:“红色文学”的误解与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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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多喜二和他的《蟹工船》,虽然在名义上是“名著”,但在内地名声寥寥。哪怕在数目有限的读者中,对它的评价也不高。然而,这究竟是出于误解,还是现状如此?略谈一下我的体会。
一、“红色文学”是原罪吗?
听说《蟹工船》,我还在上初中。可能那阵子也正是这本书复兴的时代(2010年前后),即便身边读的人不多,这个题目也总出现在各种名著导读里。不过毫无疑问地,中学的我早已被诸如《青春万岁》《红旗谱》《雷锋日记》这样的课标名著酸倒了胃口,对这本“时代特色”的小说没什么兴致。
“又红又专”是个贬义词。正像本书译者林少华所说:“出于我的成见——认为无产阶级作品往往政治观点先行,文体或语言相对粗糙。”
但在将近十年后,我才开始思考,“红色”,为什么足以成为文学的原罪呢?
与其说《蟹工船》是虚构小说,不如说是半纪实性文学。1926年4月,“秩父号”蟹工船因风暴沉没,161人遇难。1926年9月,日本媒体报道蟹工船“博爱号”“英航号”劳工的悲惨遭遇。1927年3月小林开始调查此事,第二年10月开始写作《蟹工船》,第三年3月写完后开始连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书一经刊载便为日本当局禁书,直至1945年战败才解禁。结合小林漫长的调查时间与政府的讳言态度,不难肯定此书的真实程度。
况且书中还提及了修公路、铺设铁路工地、矿井等重工业的工作境况,对一本篇幅短小的册子而言,所涉不可谓不多。《蟹工船》这部小说的境况描摹,至少在“呈现对时代侧面的观察”方面,我相信是翔实可信的。
那么,如果无产阶级——不管给这群人冠以什么称呼吧——的存在是历史的真实(而且是历史最腥风血雨、袒露人性的场景之一),我们又何以有立场忽略或者蔑视对他们的呈现呢?对北鄂霍茨克海上渔船的描摹,难道就因为处于特定历史时期(无产阶级运动中),就比爱丽丝·门罗描写的加拿大安大略小镇,或者马尔克斯关注的南美洲革命,在文学选题价值上要等而下之吗?我认为并非如此。无论具体作品的水平如何,至少这些题材的地位是平等的。
换句话说,《蟹工船》未必像画靶者想象的那样,真的是时代特色产生的作品。或许,它只是对社会现实的忠诚呈现罢了。
对“红色文学”的本能否定似乎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潜意识。与之有趣对比的是,与此同时,我们时代的主流网民同时将鲁迅的作品奉为圭臬,认为鲁迅锐利的话语仍可揭示现今社会的隐疮。但鲁迅自己明确表示——在文学领域,而非革命色彩上——“小林多喜二的作品是很出色的,他的作品翻译成中文太少了”。在他主编的《文艺研究》最珍贵的创刊号上,还不惜篇幅刊文评论:“日本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即无产阶级文学)迄今最大的收获,谁都承认是这部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
倘若鲁迅的社会评论一针见血、文艺嗅觉敏锐,何以会偏在《蟹工船》的评价上愚蠢而不相称?当经验丰富的作家肯定某种写作的出色性,而读者认为不值一哂时,读者是究竟眼光高超,还是眼高于顶呢?因此,翻豆瓣评论区看到诸如“从文学性来说真的乏善可陈,不过作为革命宣传册倒也无可厚非”“没有吸引我的东西。十几万字的小说没有一个主角、没有任何一个立体的人物”“文字底子确实尚欠缺”“作为小说,乏善可陈”等评论,我实在是先觉惊愕,后觉发笑。在批判创作者立场先行之前,批判者可能已然蹈了他想象中的覆辙。
近几年的图书市场,日本文学最火爆的是东野圭吾所代表的呈现个人情感的作品。个人与他者的交流(与否)是作品中情感创伤的来源,这种“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余音,甚至可以说越来越有“私小说”倾向。在重视这种以“单个人”为尺度的“精神地狱”时,读者似乎越来越不关注大尺度的、肉体意义上的“社会地狱”。或者说,经过上世纪的屡次革命,如今环顾世界一片歌舞升平。似乎地狱几乎早被荡平,《蟹工船》里风雨飘摇的囚笼,在21世纪已然不存了。
但是,真的没有了吗?
二、蟹工船在今日
翻阅新闻,类似的案件还有不少。今日的洋面上,仍然航行着无数艘“蟹工船”。只不过,风起云涌的红色浪潮已不再,而观者只能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看到几朵浪花,或遇难船只倏忽闪过的“像溺水者挥舞双手那样摇来晃去的两根桅杆”(p18)。
也是在《蟹工船》热度回潮的2010年,英国卫报报道了韩国拖网渔船“欧阳70号”沉没前的惨像【1】。文章中写道,船上的“饮用水通常是棕色的,有金属的味道”,“不服从命令的船员有时被锁在冰箱里。 其他人被迫吃腐烂的鱼饵”,“天气好的时候,轮班持续20个小时。 有时他们连续工作48小时”。
一名水手不小心被一卷沉重的绳子压断了手指。 在断指被切除后,他立即被送回甲板下工作,导致他的伤口再次裂开。他半夜醒来,发现他的伤口上爬满了蟑螂,它们被干涸的血迹吸引。
和小说何其相似的,还有水手长对船员的凌虐和同性性侵犯。
2010年8月18日,由于“欧阳70号”船长因为不舍得割断价值15万美金的渔网,这艘本来就违规失修的破船,由于对金钱的贪婪,被超过标准捕捞量两倍的网中鱼群坠向冰冷的海底。
国内也不少。2013年,河南法制报报道了山东鑫发渔业“津汉”渔船的黑工诈骗【2】。报道称,“每天被迫劳动16至18个小时,打骂挨饿更是家常便饭,拼死累活干了102天,反倒拖欠船主一笔钱”。“工友小彭则因为干活慢被船长用瓢把眼睛砸得乌黑,肿得只剩一条线。”船员说“船长、大副等人吃肉,我们只能啃剩下的骨头”,“不干活不给饭吃,就算你死了,随便找个理由说你怎么死了,上船以前买了保险,(死了也)和公司没有关系”。
在被骗农民工终于逃出来后:
辛苦干了100多天,还要先给船上钱,他们要求从工资里面扣都不行。几个人又来到辖区劳动局,劳动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他们说:“你们是不是欠人家钱?”张小刚等人说:“我们干了3个多月,不给我们钱,怎么还欠他的钱了?”“你们在船上吃的、用的不用钱吗?”领导模样的人反问。就这样,用了102天逃出魔窟,他们没有拿到一分钱。
这与《蟹工船》里开篇,“给中间商拉得团团转,身上分文不剩”,简直一模一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反抗的结果恐怕和书中不同。在鲁荣渔2682号渔船上,船员说漂在海上,要忍受无尽的寂寞,而最累时“两夜一天都没法休息”。这艘船在2010年6月从智利海域返航时,11名船员造反,杀死了包括船长和伙食长在内的22名同伴【3】。
“船长叫李承权,后来也判了死刑。很高,个儿很大,脾气不好,有个船员惹他不高兴,一拳打过去,眼圈都黑了,船员之间起争执,他总向着自己的老乡,再有就是打耳光。”
在船上也有磨洋工,与书中对比,令人钦佩小林多喜二的预见性:
“慢慢的吧,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了,船员也都皮了,偷懒耍滑的人太多了……钓同样的货,人家别的船早上8点钟9点钟就能收完了,我们得10点、11点、12点,一到这会儿就找不见人,都跑去偷懒了,最后船长也不管了,也生气,天天总喊,都没人听。”
检察院起诉书说他们“鱿钓时间长、强度大、收入低,心怀不满,预谋劫持该船回国向公司讨说法”。蟹工船不也曾那么殷切地盼望帝国海军来拯救他们吗?
同年,这11名船员驾船回国,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说法”,尽管恐怕在预料之外:6人死刑,其余5人无期至徒刑不等。
被告人刘贵夺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神色平静。法官问他,沾血是什么意思?
他反问,你说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吗?
法官要他说明。他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杀人的意思。”
如果要挑《蟹工船》的缺点,唯一可说的就是它给全书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看起来有些不自然。远东的海岸上有苏联人的温暖火堆,老毛子会救援落难的日本同胞。
但这未必是虚假的:20世纪初期,世界的革命大潮风起云涌,哪怕是日本国内也到处都是赤化小册子。本州工厂纷纷建立工会,船员的苦难一呼百应。世界的大趋势呼之欲出——全人类的解放,无产阶级人民站起来。或许在 那个年代,斗争-解放的故事才是合理的。
然而,今天的“蟹工船”,能驶去哪里?
在水手的梦乡里,还存在着那个充斥着“伏特加”与“同志”的遥远乌托邦吗?
三、写作风格与翻译
即便不查证作品的创作背景,也不难看出《蟹工船》的创作里充满了生活。对漂浮在大洋上的这座铁皮堡垒,小林多喜二显然具有实地体验,而非像雨果所批评的那种耽于幻想的作者:“还没有任何关于事物的经验,关于人的经验,关于思想的经验,然而他在努力地猜测这一切。……其他一切是推测的,也就是说,是杜撰的。因为少年人没有经历过,所以既无经验,又无阅历,只有根据想像去猜测”(《冰岛的凶汉》序)。
《蟹工船》里充满了想象所不及的细节。比如船在海浪里起伏,“一瞬间浮上天空,而后陡然跌回原位。每次都让人感到痒痒的不快,就好像乘电梯下降那一瞬的尿意”(p17)。如果没有实地在海上航行过,又何以得知船的烟是“香烟般的烟气紧贴波浪四散开去”(p18)呢?即便对海员来说,“每当四周海浪高高涌起,射下海中的雨丝便清晰可见”(p23),也是容易被忽视的细节。小林多喜二实在是福楼拜口中的那种生活观察家。在写作本书之前,他只是个银行职员,不管本书是基于以前的生活积累,还是特地又进行了实地考察,都足以让如今那些“只有根据想像去猜测”的所谓“作家”们汗颜了。
《蟹工船》之所以接近纪实文体,更由于它并不着目一人或几人,而是概写全船成员。在最后几章,“学生”、“结巴渔工”作为抗争的领导者,不可避免地走近舞台中央,但作者特意不给他们具体名字,从而减弱个人的存在感。正如前文所说,《蟹工船》描绘的是肉体的、社会性的修罗场,因此重群像而轻特写、重必然而轻巧合,也就不足为怪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略写的群像,小林也特别注意表现无产阶级并不光辉的一面:船工同性买春,猥亵女贩子,怯懦不坚定,上岸后花天酒地挥霍,容易被简单的民族主义鼓动……相比于文首提到的几部将“鼓励无产阶级运动”等同于“无产阶级即是真理”中国同类作品,《蟹工船》无疑具有不同的性质。
小林多喜二是比喻的大师,也是描写动态的大师。由于蟹工船的基调是肮脏的,这些比喻也多着眼腌臜。“船一如要赶走叮在背上的牛虻的马拼命摇晃身体。”(p19)“唾液落在炉盖上,滴溜溜旋转着变成圆水珠,吱吱作响,像豆粒一样跳跃,最后留下油烟粒般的小小气体,消失不见了。”(p56)“木工转过脸使劲擤了把鼻涕。鼻涕被风吹成歪线飞走了。”(p67)末一句尤令人赞赏,要想用别的措辞如此简洁地表现出有力的动感,恐怕很难办到。
当然,这些佳句的传达还多亏译者的功劳。林少华先生是村上春树的译者,那套书向来颇受好评,不知为何这个版本的《蟹工船》反而这么多异议。或许有些时候并非译者或作者的问题,而是不同语言固有的思维差异。不管是矿工对待生命轻飘飘的态度,还是开玩笑时(在普通话语境下)略显撒娇的语气,显然都和中文环境大相径庭。涉及文化差异,所需论述恐怕太多,就暂且不表了。
【1】《Ship of horrors: life and death on the lawless high seas》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9/sep/12/ship-of-horrors-deep-sea-fishing-oyang-70-new-zealand
【2】《南阳邓州农民应聘船员被骗》https://xw.qq.com/henan/20131129003632/HNC2013112900363200
【3】《山东远洋渔船上演大逃杀:11船员劫杀22名同伴》 http://news.hexun.com/2013-07-20/15633910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