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总是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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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那边的那座岛屿,我也是近年来看了些吴念真、侯孝贤的电影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年来印象中那个几乎可与“小清新”画上等号的台湾,并非全貌。当然,吴、侯影像中的台湾,亦非如今的台湾,只是在那些更久远的历史中交代了这座岛屿中的温情与隐忍的由来。张怡微的这部书中,似乎更真实地娓娓道来了这个多少大陆文艺青年十多年前神往的湾湾,但种种失落与升华,也只是异乡人视角下的叙事。有温情,但克制与疏离却是根本底色。
此前也去过一次台湾,那是在27岁的青春尾巴,大抵如张怡微所说的标准陆客,照着心中多年积淀的文艺地图,在这座迷你的小岛里北上南下地到处打卡,然后在一周执拗的种种“非去不可”的地标之旅后,收获的却是隐隐的失落:我以为的属于自己真实深切的青春,似乎虚幻得并不存在。很多曾经在电影、KTV和台综小S口中活色生香的东西,一度以为已熟悉到是生长在自己骨血中的青春情思了,但亲临体验后,才发现有些东西也许是只属于在地人的独家回忆吧。那些异乡人眼中建构起来的永远不老的少年迷梦啊,就像彩色的泡泡,一伸手触摸,嘭地一声就碎掉了。而我们以为的那些一起哭过笑过的青春记忆,定睛一看,竟是建立在距离外的海市蜃楼之上。似乎曾在身上留下过什么痕迹,但再一深究,又不敢确定是否真实发生过,就像少年时的种种幻想,于当时的自己是无比真切的少女憧憬,多年后才发现竟只是一个人做过的一场梦,孑然寂寥。
记得那一年刚工作,踏入社会,满心都是惴惴不安的茫然与恐惧,不知自己会被社会的巨浪拍打塑造成什么模样,更害怕自己像传说中那些“过来人”一样,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后彻底失去了少年的敏感与纯真,沦为市侩油腻又麻木不仁的愚茫众生中的微不足道的一员,从此浮沉世间。就像张怡微说道:“人的一生真是很奇怪。少年时携着的那些旧情怀,似乎到了某一个节点,就不再向前行进”。总之,在那个如今想来仍很微妙的春节,也许是因彼时过于巨大的压抑而喘不过气来,我生平第一次任性地选择了大年初二就离开家人,与密友经由香港飞至桃园机场,来到青春的迷梦中开启新的一年。彼时总感觉自己行将老去,三十这个数字近在眼前,哪能让人不慌乱呐。遂带着满满的青春期的彩色光环,那时在KTV与闺蜜一起嘶吼过的带着TAIWAN ONLY水印的SHE、陈绮贞、JS,那时《那些年》《蓝色大门》《不能说的秘密》里的 桂纶镁、陈妍希,纤细柔弱又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勇敢。望着屏幕上的那张脸,似乎少年感质永远不会褪去。但到了才发现,真实与想象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比如夜市,初至台湾办好入住的头一夜,就兴冲冲地跑出去逛夜市,在打出古早招牌的店铺中挥斥方遒地点单后,品尝到的味道却似总与本能的味觉系统隔阂着,有哪里格格不入了一丢丢。再比如经典案例垦丁,我们的垦丁并不晴,漫天乌云,大地无光,只记得海边的风大得快把人整个地吹下海崖,而当地的向导小哥还一个劲儿问我们要不要玩草地摩托。
人因着对远方的向往而奔赴异乡,到了后,却总在偶然但必然地识别出自身异乡人属性标签的微妙时刻,无比深切地想念起家乡。那个也许曾经自己未曾好好珍惜、甚至嫌弃过的家乡。
大抵是围墙内外,彼岸与此岸的关系吧。
张怡微写道:“一只脚踏进南京路,我从没感到异常自满;一只脚踏进静安别墅,我有没有突然觉得有了格调;一只脚踏进田子坊,我只觉得‘哇,贵’。只是当终于又吃到泡饭加黄泥螺、大头菜,吃到红烧肉、烤麸时,才突然有一股温热的风令我回到了感官意义上真实的家。”
上海,于张怡微是家,于我,却也只是另一个羁旅中的站点,即便待了七年,也还是有种不解与拘谨。正如经典本帮菜如红烧肉、烤麸、泡饭的美味我始终难以领会,都是有远客来到上海,才会专程带去本帮餐厅品尝一二,但自己却每每吃两口就被腻到。如今身在大洋彼岸的异国,却在每个暴风雪肆虐的寒天,总是丧心病狂地点着毛血旺的外卖,在一大钵闪亮的红油中似乎才能勉力找回几分家的温暖与安心。其实毕业后因工作与情感原因而天南地北地漂泊,再然后又远赴异国,几经流转,但微信的坐标就一直停留在了杨浦。不是没想过改,只是每每动念后,再一细想,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可以称作归属地,也就在短暂的失神后放下了。处处皆过客,如今身所在处,也不知会停留多久。后来,每当新相识的人互加微信后一脸兴奋地问起,“你也是上海人啊?”,本想寒暄客套地回应一声“新上海人啦”,却终究咽下了喉,然后敛容回道:“不是,只是曾经在那里读书工作过一段时间罢了”。
虽是疏离的过客,但那里毕竟也曾有过我的一段真实人生,被以为已遗忘的细节时不时猛然跳出来提醒着。所以才会看到张怡微写在复旦北区的时候每次六个人一起请一个阿姨,每次十块钱的细节时,第一反应是不自觉地疑惑:咦不对啊,我怎么记得是八块钱呐。骆以军以前讲过一个书中的人跑到真实世界里撞见的窘迫故事,而当曾经真实的生活与眼前的文字世界交缠时,似乎边界打破了,读者与作者竟有可能曾那样接近,也许曾在北区的澡堂中撞见过也不一定,虽然是不相识的陌生人。
有时其实分不清到底哪里是异乡,哪里是故乡。现代人的人生似乎注定在背井离乡的四处漂泊离散中度过,哪里能称作家呢。这样一想,其实是很羡慕留在家乡的表姊妹的,在一个地方安下家来就算扎根了,然后开枝散叶,高堂在上,儿女环绕,似乎是属于上一个世纪的安土重迁与亲缘社会,多好,踏实而心安。
而对漂泊的异乡人来说,心里始终是敏感而脆弱的,无法有在地人心安理得的从容甚至骄横,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地捏着一颗心,生怕哪里行错一步,逾了分寸,甚至是对是错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书中张怡微写道,去复旦交换的台湾学妹刚到上海时遇到粗莽的快递,每次都委屈得想哭,台湾人本来就不会吵架,吵架的语言无非是“你想怎样”,但后来习惯了还能与快递吵架来练习普通话。我也曾在北区门口跟快递吵过架,但那却是对游戏规则了然于心、对逻辑表达驾轻就熟的理直气壮,哪里会谈得上委屈落泪?也许异乡人的苦楚,在她人的文字转述中可以是轻描淡写的“委屈得想哭”,但当时的惶恐也许唯有自己才能懂得。想起自己有一回打电话跟学校医务室预约,也许是信号不好,自己对预约规则也不太懂,再加上英文表达也不利索,屡次被粗暴挂掉了,后来甚至我一开口就被挂断。心下惶惑,战战兢兢,不知怎么做才对,但还是执拗地继续拨过去,一遍又一遍等待的音乐中,忽然在墙上看到了灯光照耀下自己的影子,这才发现,原来手指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心中似火,却后背凉湿。后来固然是搞定了,但心中总是惶惑凄然的。这等小事,对于在地人是无足轻重转身即忘的,但对于异乡人,这些小细节却是硌进骨肉里的玻璃渣,真切的疼痛中清晰地提醒着你身为异乡人的标签——你不属于这里。
序言中,张怡微写道如今中国的现状:“年轻人通过考试、打工等背井离乡,唯一的目标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安居于大城市,并且不再想回去。‘不想再回去’是极沉痛的现实。说明我们对于土地已经没有梦了,没有了幻景,只剩下现实。”
有人说我们最终追寻的无非是一种"being at home with yourself",这是迷失的现代人难以找回的童年故土。也许我们遍游天下追逐一生,最后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到不了的彼岸,望着回不去的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