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困境只是一种关于人与世界相对关系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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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和单向街出品的书,并没有每期都看过,那天在书店自习,偶然翻到了吴琦主编的2018年的一期单读——《人的困境》,前言《几乎还有记忆》写得特别好。
吴琦的文笔和洞察力都是出了名的好,这一期单读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思考。网上并没有全文,我想把他这篇记下来,留作印记。
他非常客观的描述了困境:
“困境只是一种关于人与世界相对关系的知识,能够穿透它的,才是人的教益。所谓内在的危机——读书多了你会发现这危机是永恒的,从别人一再的对它的描述中,你会得到某种分担,甚至也开始认识、辦别和描述它,它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让我想起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这本书里写过他明知焦虑是解决不掉的,但依然要尝试来解释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也就是说痛苦和焦虑都是需要被解剖的。
“治疗身份的焦虑并无灵丹妙药。但我们可以尽量去了解它、讨论它。这好比气象卫星发来的热带暴雨的报道。气象卫星并不能阻止暴雨的发生,但它给我们提供的地球图片至少能告诉我们一场暴雨的来源、强度、结束的时间,从而可以减轻我们在灾难面前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读诗人戴潍娜《过度的人与匮乏的人》这篇的时候,他提到了尼采的两种痛苦观,并说“疼痛是真理的亲妈”。
“有两种痛苦者: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过剩的痛苦者,他们需要一种酒神艺术,同样也需要一种悲剧的人生观和人生理解;另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贫乏的痛苦者,他们借艺术和认识寻求安宁、平静、静谧的海洋,自我解脱,或者迷醉,痉挛,麻痹,疯狂。”
我觉得没有人可以达到所谓的适量与平衡,匮乏者是大多数,过剩的没看到,或者都被当作是不合时宜者。
陈楸帆在《技术焦虑时代的文学修行》里,他老师给了他一个解决焦虑的衡量标准:
“生命幸福感的三个维度,第一个是“秒”的时间尺度上生发的愉悦感,第二个是“分”和“时”这样的时间维度所生发的一种专注,第三个是超越了时间维度所生发出来的意义。”
我想,如果你觉得你一无所有,那么最起码你手上还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可以付诸全力的专注。
以下是吴琦这篇文章的全文:
吴琦《几乎还有记忆》
总是忘记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看得越来越多,忘得也越来越快。
想过很多办法来解决,折页、画线、摘抄、评论——朋友说这些都是笨人才用的办法,结果也并没有坚持。懒惰比愚蠢更难治疗。
实在着急的时候就想,索性别看了,反正都是记忆的包袱。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生活不能提供的,非要从别人的记录和创造里去获得。
一个人的自暴自弃,像这样,通常都是从拒绝他人开始的。
这时才意识到,阅读带来的教益,首先是开放自己。眼里是否看得见他人,对陌生的事物有没有兴趣,对外面的世界有没有感觉。小时侯爱读说明书,一字不落地看饮料瓶上的成分表、生产商,并不是什么崇高的因素在燃烧,而是因为很多场合下,那是唯一的外部信源。它们像铃铛样作响,你不过是遁声而去。
其次才是知识、审美、理念那些东西,作为附加的价值,额外的礼物,摆在书的旁边,未必所有人都要捡起。这方面我很不同意那些没完没了的读书家,读书本身怎么成了目的?对更广泛的读者而言,阅读的过程是一点一点推进的,偶然的碰撞,微妙的调整,经过适度的懒惰和遗忘之后,形成各种模糊的印象,很有可能在这种模糊中走到了终点。
这样想,我才偶尔能从阅读失忆症的焦虑中解脱出来。
最近刚读冯至写的《杜甫传》,趁记忆还新鲜,作为一个例子。
书中写杜甫的迁徒,原来有许多不同的原因,少时主动的远游,为了求官或者弃官的弃走,而后逃难,投奔朋友,探亲…最后在湘江的船上去世。我很难记住他的年表或者路线图,但他如同最早的旅行作家一般的旅途,成了惊人的线索。有批评认为冯至把杜甫写得几乎没有缺陷,时时怀念朋友,牵挂家人,关心普罗大众,不断试图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每每又失之正直。书后附的一篇评论,直接指出几段值得补充的材料。都算持正公允的意见,只是读者恐怕不会管那么多。
冯至说,在历经“国家的灾难、人民的疾苦和个人的悲剧”之后,诗人始终保有“坚强的乐观精神”。他其实只需要一条论据,不管在怎样的颠沛流离里,诗人始终写诗。
去年读《从大都到上都》,沿途展开的历史地理知识令人佩服,娓娓道来的写法,普通读者其实很好进入,但我完全被另一层叙事吸引——罗新教授描述他徒步的过程。他敏锐地观察途中的自然、社会景观,以及自我的变化,尤其是对几小时连续行走时鞋子和脚摩擦引发疼痛的描述——如何开始痛如何忍耐如何麻木又如何忍无可忍,最后从痛中获得快感,原来有那么丰富的层次。
这大致概括了我的阅读经验,以及记忆的运作。那些人、那些书,想想都是伟大的历程,而我最感念的不是他们的伟大,而是他们的历程。是每一个与我们差不多体量的个体,光和阴影,在不同的时间中穿梭时所留下的轨迹,在空间中展开所占据的位置。
这一辑《单读》讨论困境,结果我们发现许多答案最后都关乎勇气。我想这回答了前面说的,阅读到底是为了从别人那里获得什么。很可能到最后,如果日常生活还有记忆,只会留下那些别样的生命态度。因为他们活得与你不同。
云也退评奥威尔,说“奥威尔征收恐惧,熔炼成克服恐惧的力量”。诗人戴潍娜的演讲辞,“疼痛才是身体的重量,最初的人类一定是在劳动与疼痛的双重经验中成长为人”。
孔亚雷介绍詹姆斯・索特的小说,“除了名声,真正让一个人伟大的是更为内在,更为高贵,同时又更为简朴的什么。那就是勇气。那是因风格而抛弃名利的勇气。那是完全投入并创造自我的勇气”。
柏琳写圣彼得堡之旅,所有的作家诗人都在虚空中向她大声私语,其中就有马雅可夫斯基:
你孤身一人,时常愤愤不平
急切地催促着命运,
你知道,很快你就会快乐满足地
投入到自己伟大的战斗中。
困境只是一种关于人与世界相对关系的知识,能够穿透它的,才是人的教益。所谓内在的危机——读书多了你会发现这危机是永恒的,从别人一再的对它的描述中,你会得到某种分担,甚至也开始认识、辦别和描述它,它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也许这也是《单读》的文学标准。光写绝望本身没什么意思,重要的不是你身处困境,而是人人皆在困境之中。文学从来不是遗世独立的发明,它是通过有意无意的捕捉,从漫无边际的社会关系中显影。
朱天心接受我们的访谈,“碰到本困境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一定要想到底、走到底,哪怕你想选的那条是相对比较难的路…” 重要的是你要选择面对,而不是必然会赢。
漂亮的活法从来只有两种,漂亮的写法也是一样,要么勇敢地结束它,要么勇敢地继续。哪一种都很艰难,尤其和那些哪种都不敢选的人习惯性的叽歪相比。
这样想,会觉得人的困境也没什么。想把自己从中解救出来,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好天气。就像北京的春天,你还万念俱灰着,没能完全消化冬天的脂肪和丧气,路边的迎春,小区里的桃花,莫名其妙的一摊草坪……周围的一切就猝不及防地花花绿绿了起来。人不就是这样,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几互没有过渡。
与此同时,你也清醒地意识到,土地里还理伏着无数个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