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株菖蒲花
长吉,长吉,劝尔一杯酒。我亦不识青天高,黄地厚。纵使苦昼短,寒夜长,惟愿昼常有暖日,夜皆有明月。
几乎花了两个月阅读完李贺的集子,从他的诗囊中一一探取,看着“千里绝迹,百尺无枝”的天才少年长久在人生的谷底苦吟逡巡,终究陨落的命运降在头上,心中是沉痛的。我几乎看尽他的一生——我在他的诗句里领略了斑斓的风物,奇崛的想象,还有那些凛冽年岁里的春风花草香;我看过他无法原谅自己奋力后的无声,看过他铁马冰河的铮铮铁骨,也看过他快意人生时刻的锦心绣肠。
在此写下我眼中的李贺的生死观。
首先我从李贺过往的经历去考虑他的生死观。
李贺的人生轨迹基本是:昌谷出生、读书——洛阳备试——长安考试落第——回到昌谷——再赴长安,任奉礼郎——因病辞官返回昌谷——前去潞州投奔张徹——探望十四兄——东南之游——归昌谷,卒于家。我想这个人生轨迹是不太复杂的,几次经历都是李贺从家乡出发谋求生路/出路,受挫则迂回回家,因归潞州受阻的东南之游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冶游经历。
在人生体验较为单薄的情况下,李贺又是一位高产的诗人,那就需要丰沛的情感支撑他的表达和创作。
在爱情方面,从《始为奉礼郎忆昌谷山居》、《咏怀二首》、《美人梳头歌》、《后园凿井歌》、《南园》等诗中可以窥探到妻子温柔贤淑,李贺与妻子的感情和睦,李贺曾经享受过短暂的婚姻的美满,只可惜妻子早早亡故。李贺的爱情对象不只是妻子,在任职长安时他还与娼女遇合、相爱写了秀艳精致、谑浪笑傲的《恼公》,爱情使头发斑白的青年重获恣意与活力。
可以说,李贺在妻子处收获了温暖,在娼女处收获了惊喜与奇艳,他的爱情的底色是明亮的,有清澈的、淡淡的哀愁流淌其上。
(不过,若依此书考证,元和五年的七夕李贺思念妻子写下《七夕》,元和六年的七夕李贺写下美好情人的《恼公》,人生的流转也真是奇妙。)
在亲情方面,李贺十六岁时丁外艰。李贺对母亲敬爱有加,孝顺非常,在《感春》中以北郭骚自比:“日暖自萧条,花悲北郭骚”;在他死前最挂念的也是母亲,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忽昼见一绯衣,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歘下榻叩头,言阿㜷老且病,贺不顾去”,是以传奇加成渲染李贺爱母事实。
和弟弟也衷肠互通手足情深,《示弟》中写“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纵使李贺身上背负着赡养家庭的责任而落魄失意,但弟弟不在乎,仍然好酒共话。弟弟在李贺心中弱幼可怜,是“小雁过庐峰”的“小雁”、“下国饥儿”、“江干幼客” 。
除此之外,对族中兄弟也念念不忘,关系密切。《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言“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对十四兄,有《潞州张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相赠,后来在潞州时也南访十四兄。
或许是因为上有老母,下有弱弟,李贺面对他们时对自己的反思和不甘更加沉痛,在温情时内心的冷峻愈显坚硬,《示弟》中写到兄弟问答:“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但自己的苦楚无法让亲人分担,还需自己强行排解。
李贺纵在清贫之家,少时丧父,但幸得上下顾忌,兄弟相亲,家是退路,也是归宿。
至于友情,李贺是“韩孟诗派”重要成员,他与韩愈、沈亚之、张徹等交往甚密。沈亚之和张徹同是韩门弟子,也就是李贺的交游主要是围绕韩愈展开的。韩愈奖掖提携李贺,看重李贺的才学,鼓励他参加应试还为他写了《讳辩》。
李贺与友人的交往是基于“诗”的纯粹的交往,彼此欣赏,珍重才华。李贺既有审美意趣相当的友人,也有贵人肯定相助,他的交友圈小而精致。
这样看来,李贺的情感在丧妻、弟远赴之后走向萧条单薄,但中间情感比较稳固,创伤之后有所恢复痊愈。(奇怪的是,李贺有悼妻之作,王夫之评《后园凿井歌》为“悼亡诗”;却从未在诗中提及对父亲的追怀,恐是考证有误。)李贺在生时就见证了重要亲人相继逝去,便也不难理解最后面对死亡时对母亲的留恋和不舍。
李贺目睹生死相伴,又受及时行乐、安于现状等思想影响,并不至于绝望到丧失力气,他有力量地浸入生活,他对亲人友人并不淡漠,呈现赤诚的心,才得以从失去中恢复元气,才塑造了带有条条血痕的浪漫。虽是“诗鬼”,他又却是认真生活的入世之人,牢牢攥住拥有的安稳。
但他的生活核心力量又不仅是入世的力量。
“生活”和“熟死”之间有多少距离?“有人二十岁就死了,八十岁才埋”,但李贺不是。李贺二十七年的生命却是新鲜的,万事仅此一次不可重复的。李贺的“生”是浸入生活的,也是超然其上的,他内心装了繁复的意象。
他的生活充满了一种界限打破的张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魄力,“斩龙足,嚼龙肉”的勇力,一种贯穿生存之下和生活之上的超然。
马雁评李贺时说:“凡是人间是事情他都不懂得,只晓得一破再破。他倒不是鬼,他是被鬼缠了身,样样事情看来都是有了化身般的不可信与不可亲,但他又要与他们亲近,只落得个支离破碎”。
李贺的诗里充满了界限的打破,打破了人与物、人与人、物与物的界限。
具体来说,有打破人与自然的界限。“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饮酒》),人的勇武豪迈打破人神界限; “石榴花发满溪云,溪女洗花染白云”(《绿章封事》),色彩自由由溪女流染到白云;“蜀王无亲信,泉上有芹芽” (《过华清宫》)人事物事交相掩映;《嘲雪》中写雪“喜从千里来,乱笑含春语”,宛然雪似人也。
有打破古今的界限,“不薄今人爱古人”,古人也是李贺的好友,他鄙陋诸家挥毫写下写《公莫舞歌》,最尽善尽美地想象和描写历史,通过诗和寂寞的古人对话接近,似乎成了他的责任。
有打破各种具体的事物给人的感觉之间的界限,在《听颖诗弹琴歌》里写“谁看携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打破了琴与书的界限,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有打破了人和鬼的界限。《感讽》其三中“漆炬迎新人,幽矿萤扰扰”的“新人”,实际却是“新鬼”。
再加之生性敏感、感官发达,界限的打破和感觉的杂糅共同作用使李贺腕间有鬼,舌上有兵。
生之有限,他便以想象和共情的方式扩大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感悟。他的生命是浑厚的交响,是泥沙俱下,是百无禁忌。
其次我从李贺向往的生活去看他的生死观。
他向往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想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和许多文人一样,无法在官场施展才干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意难平。而和许多文人又不一样的是,他得志的希求并不在于此生此世。他在诗中多次引用司马长卿的典故,司马长卿是“生前见弃,死后见重”,李贺的希望是冰冷的,是生存在死亡之后希望。
此外还有生活的世俗追求。
李贺模仿李白的《将进酒》自己也写了一篇《将进酒》,甚至表达的主要思想也是及时行乐。但是他决绝又寒凉,实在很难做到。试看《牡丹种曲》,“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斸春草”,世人对牡丹的追捧赏玩,对一种短暂性事物浪漫的狂热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及时行乐,但李贺看到的、想到的是“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他总是在繁盛之时想到萧条的落幕更加以讥讽,“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大堤曲》)。
若不能及时行乐享受当下,那他想要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李贺在《秦宫诗》、《荣华乐》、《贵公子夜阑曲》已极尽对奢靡淫乐生活的讽刺,骨重神寒的他自然不会钦羡俗财,最多不过是少年人“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鲜衣怒马。
李贺是“恋家”的。他在长安任职时就总是想念昌谷家园,“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他的理想生活也是围绕家庭、夫妻、陪伴展开。
辞官归居昌谷后他对“妻妾偕隐,笑傲林泉”的生活生发了向往,且看《题赵生壁》:“曝背卧东亭,桃花满肌骨”,再看《追和柳恽》:“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李贺诗中少见“双”字,多是意象兀自空悬,此句赠给友人夫妇更包含了身处孤独的自己的慕艳。
由此观之,在屡屡受挫之后,李贺向往的生活是清淡安然、怡然自乐的。在功名之外,李贺实在并未奢求太多,这也许是壮志未酬之后一种对自己明哲保身的智慧做法。
最后,我从李贺眼中的死亡去看他的生死观。
我以为是诗鬼面对死亡是凛然的,甚至是像屈原一样认为死亡是一种圣洁的加冕和归宿。然而,李贺对死亡似乎有一种危机感,他不会像李白那样认为“千金散尽还复来”,也不会认同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二十岁时就已悲叹“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木”(《赠陈商》),好像是预先已经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而二十岁还困于自己无所作为的愤懑。
面对他人的死亡,李贺更以鬼神变幻的笔墨掀扯出一种诡异的淡漠和不同寻常的魅力——
写妻子的死和自己成为鳏夫,不过是《题归梦》里一句“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官街鼓》里写“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神仙又如何,也和人一样来来往往,死葬不休;《平城下》写戍边士兵永无归日产生的枯竭呐喊,“惟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死亡竟成为了一种更好的选择;《苏小小墓》更是美化了苏小小的死亡,她以死才得以成为永恒的美丽的鬼魂,兰露啼眼、风裳水佩。
李贺对死亡的态度呈现出矛盾的状态,于他自身,他顾忌太多,不想死又迫近死;于别人,他是以冷静到冷酷的眼神去看的,才看到死亡的色彩纷呈。仿佛他是已经死过几回,又像是游离在生死中间不肯选择的人。
然而最终,他还是被盖棺定论成为了“诗鬼”。
(正文自分隔线上结束,以下内容是自言自语)
李贺的诗也被我装在我的“看诗囊”里陪伴了我太久,跟随我出游,消解我的失眠,看完很难割舍,在教室写此篇读书笔记想起他的一生也激动泪流。二十岁的我也已被大大小小的身心疾病所累,也不禁同样生发“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的感叹。但我最欣赏踩着泥泞蓬勃生长起来的力量,那些残艳的,光怪陆离的,义无反顾的。
写完感到愧对于他,读的时候其实还有很多感兴趣的问题,比如他对绿色的喜爱,他与李白的仙鬼对比,他诗风的转变,他凭什么成为“诗鬼”……
我把全株有毒、食之可致幻视、难见面的菖蒲花,看成是李贺的精神图腾和隐秘化身。有机会的话,也想带一株菖蒲到昌谷。
再见,李贺,有幸在诗歌中见证了你年轻的衰老,看过了你从出生到死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