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扬:我想写的是,什么让我们感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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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凤英/文
原载于《晶报·深港书评》
在写作与建筑中游走的非典型作家
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叶扬在北京土生土长,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她很早便接触了大量阅读文本,尤其是翻译文本。从小与书和阅读为伴,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叶扬后来的写作之路开启了大门。
读和写往往是相随相伴的,有了大量阅读输入后,接下来便是经过消化思考的自我输出。叶扬最早的写作尝试要从小学说起,她提到,那时自己会拿个小本儿描写自己的同学,让母亲猜测被描写的主人公是谁。而在后来的一系列求学工作中,叶扬并没有选择文学,而是另辟蹊径,选择了建筑相关的领域。从1998年入学清华大学读本科到现在读建筑专业的博士,叶扬到现在也没离开这个环境。因为家族从事文学工作的人颇多,叶扬也自认为并不是其中很有写作天赋的那一个,写作出书在她自己看来,不能因此就沾沾自喜。
家庭和睦、学业有成、工作稳定,叶扬认为按照那些被拿来衡量幸福与否的“指标”来看,自己的生活“幸福到没有什么值得一谈”,因为发生在同龄人身上那些典型的不幸,她都不曾经历。这就与那些因为有曲折生活经历源源不断供给创作养分的作家不同,叶扬认为自己并非没有生活体验,但她所经历的只不过是极为日常的“鸡毛蒜皮”。她坦承,自己的创作灵感大部分来自于观察和想象。“我生活的丰富性来自于自己瞎琢磨的程度。虽然我没经历什么,但我每天都在瞎琢磨那些状态,这本身会带来一定的层次感。”然而,叶扬也认为自己因此面临一些写作困境。比如,从小成长的环境几乎遇不到情绪激烈的人,她也不擅长吵架和发火,这就导致她笔下的主人公几乎没有激烈的情绪爆发点,也没有很多小说里充斥的那种维持较长时间的、严重的对峙冲突,因为她始终无法假设拥有激烈情绪反应的人会是什么状态。“有的人会有那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真实的情绪,非常冲动,而我很难想象这种情绪,我觉得这对我是种限制。”她说。
都市中产们的“谜”和“愿”
作家李敬泽曾经这样评价叶扬的写作——“我很少看到,有哪一位小说家把这个时代的爱情表现得如此痛切、生动、敏感和纠结,表现得这么雄辩又这么脆弱”。在《请勿离开车祸现场》里,敏感、纠结甚至让人觉得绝望透顶的不止是爱情,反而是组成生活方方面面的每个部分。《请勿离开车祸现场》分为两大部分,前后半部分分别以“谜”和“愿”统领。叶扬对此解释为,“谜”,“是与家庭内部有关的篇目,排序按照故事中某个孩子的大小”;“愿”,“是与外部社会有关的篇目,顺序源于与生活现实可疑的距离”,而且故事基本围绕两个人来写,他们之间或许还会有某种感情期待。
叶扬在自己的豆瓣主页上为这本前后“孕育”了7年的新书写了《我们的敏感与疼》一文,她独白道,当周围人和自己一样,因为时间流逝,关注的事件中心早已变为爱背后更深层次的羁绊时,“我发现,我一直想写的可能不是爱,而是什么让我们刺痛,为什么感到疼”。
于是我们在《请勿离开车祸现场》中看到,每个故事本身就是一场逃不掉的“车祸”。其中,《说吧,说出你的秘密》里是成年人婚姻里外的心口不一;《这个想法有诸多顾虑》里是中年男人面临财务危机时,向一定会借钱给他的前妻开口借钱,也为不能深爱她而愧疚,两人还要在儿子面前假装一家人按照固定的频率一起吃饭,尽管儿子已知晓这个秘密;《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中是两个曾有过感情创伤的男女,选择合作结婚后的第九年,女方怕再次受到伤害而选择结束这段关系……
“我觉得这些都是一些很难解决的事情。我写的大部分几乎都是都市中产阶层的人,所面临的经济、道德、情感的困境。这个层次的人,整体上境遇并没那么差,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除了《你的敏感与沉重》里的主人公的遭遇可能跟父母有点关系,其他故事里的主人公基本都得赖自己。”叶扬认为,“赖自己”并非说明故事里的人们干了任何恶意的事,而是他们所面临的困境是因为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这个局面,且当下的困难无法解决,即使找到解决方案,也只能是扛着这个事儿继续走,走到哪算哪儿。所有的故事因为主人公们连选择绝望,都是粘滞不果断的,让人压抑而无奈。
叶扬一直希望在写作中能够传递一种“痛快的压抑感”,在《请勿离开车祸现场》中,她认为唯一能有这种感觉的或许是《你的敏感与沉重》。故事以第二人称讲述,男主人公和父亲一样,都是饱受抑郁症折磨的人,他同时还面临着创业的失败以及父母感情的摇摇欲坠。在叶扬看来,这个故事非常压抑,如果整本书大部分故事都有绝望的感觉,那这个故事则是最彻底的绝望。因为通篇看起来是男主人公想向人倾诉自己的问题,不管是恋爱、上大学、开公司、父母的感情等部分,但敏感的他实际在回避谈自己的感受。他把所有能解决问题的方法都尝试了,直至找不出下一套方案。“直到走出这座大楼,你才小心地让发条慢慢慢慢松掉,允许沮丧的黑泥重新蔓延上来,花了太大力气维持一张得体的人皮,似乎把药力都耗尽了”。(《请勿离开车祸现场》:《你的敏感与沉重》第184页)字里行间透露的是男主人公的沉重与敏感。“读起来会让人不是特别舒服。”叶扬补充说,一些读者这样给她反馈。
写作只是一种自我表达
有读者认为《请勿离开车祸现场》写出了人到中年的切实的无奈,“生活中那些随处可遇的‘车祸现场’真让人头大”。也有读者对叶扬反馈,故事里的“渣男”太多了!叶扬却希望读者能走进文本,试着或多或少理解主人公们没有讲出来的话。作为故事的缔造者,叶扬认为,除了《你的敏感与沉重》之外,其他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有点故作轻松,事实上,“他们想了很多办法解决问题,或者解决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也伤害了别人,带给别人压力。那些别人也在想办法解决。这个过程像编辫子、吃麻花、解九连环的套索。”而这背后的逻辑恰恰是书里不断反问的永恒主题“还能怎么样呢”?同时,叶扬希望读者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加入创作,与故事里的人和事同步往前走,“如果跟着走,就不会感觉(男主人公的)‘渣’,如果以看直播的心态看就会觉得(他们)‘渣’”。
因为在乎自己写的是否真实、是否能让人认同和触动,叶扬坦承,她经常会看读者的评论,非常希望看到来自他们的反馈,“我每写一篇,都希望有人来跟我谈谈他的想法”。这次也一样,叶扬看了很多关于《请勿离开车祸现场》的评论,她得出的结论是“感觉读完的人不多”,而且没看懂的人居多,看不下去的人也有。她将这归结于自己的小说读起来可能有点困难,读者读了三分之一或许还不明白要写啥。“从读者角度,我也许没有把信息足够充分、准确地传递出去,我既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又觉得算了”。叶扬承认自己骨子里存在一种悖论,“我是个敏感的人,想了解别人的反馈,但我又不在乎别人的反应”。
叶扬被问过很多次“写给谁看”的问题,她自己并没有答案。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写作作为自我的一种变相表达,最让她开心的是写作过程。“写作只是为了自己的表达而已,无关外界。虽然没写我自己的事,但都是我想象出的情绪,每个故事都有我想弄得更清楚的问题。”这种开心还部分源自于叶扬认为写作这件事,她并非是迎合任何人的喜好才去做。而她对于文学的追求,也不是达到某种成就,只是表达本身,这也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可以成为全职作家。
有读者的反馈,自然也会提及市场的反应。叶扬透露,每次自己出新书时都会有一个瞬间假想新书突然大卖,但用她的话来说,这种情况“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她调侃自己的书属于“在不畅销的书里也相对不畅销”,认为它们还尚未到广泛引起某些人关注的状态,也没有产生让读者读完之后有分享或评论的冲动。以《请勿离开车祸现场》为例,叶扬站在自我评判的角度认为,读者或许在看完之后会有感触,但很多人会在看到一半就停下来,一方面走入故事需要时间,另一方面,故事有时候和读者本身的境遇太像或者太不像,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虽然如此,叶扬还是会在书印出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把既定的步骤做完,想尽解决办法,跟出版社讨论怎么办?还能怎么样?这种状态像极了《请勿离开车祸现场》里的主人公们,最后大家都陷入同样的结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卖书这件事太难了!写起来太爽,卖书太难。”叶扬笑言。
对话叶扬
故事里的问题并非爱不爱能解决
Q:作为正式出版的第六部作品,《请勿离开车祸现场》不同于以往偏向爱情主题的写作,这意味着开启了新的写作阶段与风格吗?
A:不能算新的转型。虽然换了一个风格,但不能算新的风格,因为内在情绪还是有连贯性的,只是事件的发生变化了一个中心。以前故事里更偏向于希望确认对方对自己的情感状态,现在可能是进入下一个阶段,目前写的这些不是爱不爱能解决的。
因为年龄增长带来的关注点的改变,可能也跟我写的太慢有关系。《请我离开车祸现场》集结的小说从2012年写到2018年,差不到跨了7年。而我前面最早出版的一些小说都是大概在两三年里完成。那时二十出头,对世界的理解和现在关注的东西都不一样。
Q:《请勿离开车祸现场》中14个故事为何用“谜”和“愿”来作为主题?
A:“谜”是关于家庭的事情。我在看美国小说家乔纳森·弗兰岑的小说代表作《纠正》时,发现那是一种把现实撕裂开的纠结与绝望,小说里描写了一个美国中产阶层家庭看似和谐美满,但每个人都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家庭实际上分崩离析。那时,我就认为这是“沉默如谜”的家庭关系,没人能解决这个谜。受此启发,《请勿离开车祸现场》的前半部分讲述了家庭的部分,讲大家看起来过得还不错,但表面下又有累积起来的挺沉重的东西。而“愿”是大部分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故事。两个人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我觉得他们还是对感情有所期待。
Q:后半部分的故事透着惊诧与悬疑感,比如《林中巨船》本身也有“谜”的部分。
A:《林中巨船》最让人难受的是“信”与“不信”之间的问题。男主人公起初因为女朋友不相信巨船的存在而自我怀疑。最后,知道更多事实的男主人公被排除在外,而一开始不信的人,他的女朋友,却成为了“组织”的一员。这个故事里存在信任的问题、也有对爱情和未来生活的怀疑。男主人公本身不善于观察,处理信息的能力也不是那么强。他女朋友对他不信任,她不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也没发现。等他领悟后,已经错过了很多事实。这也是导致他后来对船的事没有那么大信心的问题。
喜欢王朔小说里的聪明劲儿
Q:《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里每一节标题都来自不同作品,你也比较喜欢乔纳森·弗兰岑这类作家,在过往的阅读写作经历中,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作者有哪些?
A:我看了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和《纠正》,那些故事就像在问:有人实现了人生所有的梦想后还能怎么办?他们怎么还不快乐?本来这也是让我很感兴趣的话题,让我很有共鸣。但他比我残忍,写作技巧也比我强多了。早期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村上春树和王朔。
我小时候看了很多译本,接触的基本都是外国文学,偶然间看到王朔的小说《顽主》,这跟我看的各种翻译小说有截然不同的特点,很新鲜。王朔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无所作为,但他们在处理问题时又有一种小机灵乱飞的状态,类似大张伟的那种聪明劲儿, “痞子式”的处理问题的方式完全符合人物逻辑线,写出来又非常轻松。比如,在小说《动物凶猛》里,我记得一个细节,男主马小军对女主米兰的爱慕之情生变,嫌弃她粗糙的后脚跟,仿佛是主人公自己也没想清楚。这种再没有那么喜欢对方的事实,王朔不会直接让主人公去说,写法很聪明,他塑造的人物变得有种奇怪的层次感,这些人看似头脑简单,听起来像一个小痞子,似乎可以归结到对生活很不负责任,也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但实际上,他们又在思考着什么。他的写作有种“四两拨千金”的巧妙,写得很轻,好像传递的信息在自己飘,但又很有分量。而我到现在也只能写出把背后的信息量大部分和盘托出的作品,无法像他那样巧妙写作。
喜欢村上春树,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写的主题与写法,而是他的作品里有一种失败主义倾向,笔下的人物会自己制造事件。我喜欢这种东西,我自己也在写这样的故事。
Q:你怎么看待有人评价《请勿离开车祸现场》是“介于老舍与王朔之间的京派书写”?
A:类似这种评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京派书写”。虽然我身上有吊儿郎当的感觉,但实际上我不算生活在特别老北京的环境。老舍的小说里涉及北京人的很多讲究,比如老北京的很多生活习惯、人情世故、礼仪方面的作风都会有,而我的作品里显然没有。王朔的大部分小说,也许以老舍为标准的话,不能算是京派小说。但《顽主》《动物凶猛》这两个是比较典型的北京小说,里面有很多北京市井生活的东西在,比如“氓流式”的无业青年,大院生活之类的元素。可能我跟他们唯一相似的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都显得有点吊儿郎当,但我的主人公比他们所写的那些人,敏感和掩饰的成分多很多。
不觉得全职创作后我会是个好作家
Q:《请勿离开车祸现场》其实也是关于爱和感情的探讨,比如《这个想法有诸多顾虑》和《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都在探讨如何去爱一个人的纠结与困惑。当下人们确实也常常会感慨“不会爱了”,你认为这个问题有解吗?
A:持一种论调和你遇到一个人时是有区别的。新文化运动时期有很多相当西化的年轻人坚持独身主义,认为个体比家庭重要,他们倡导不要进入传统的社会结构里,宣称这辈子不婚。但当他们遇到某个人以后还是恋爱了、结婚了,还生了一个或几个孩子。这种心态、感慨或者想法有时都是一时一刻的。有“不会爱了”的想法也是因为现在生活复杂,有人会因为钱不多而导致没有安全感,会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也没办法带给别人爱,变成自我贬低,产生自己活着都很困难、为什么要去给别人添麻烦之类的念头。但如果真的遇到喜欢的人,那些念头都不重要。爱上一个人之后,你才有某种动力,在被爱之后,才会觉得自己有某种价值。
Q:你自己的生活“幸福到没有什么值得一谈”,但你却切实写出了那些生活一地鸡毛的人的痛,这种反差体验源自哪里?
A:可能是思维方式有问题吧,我有时候会有逆反心理,比如看到某个社会新闻,大家会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做法非常不妥,他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或者他是罪大恶极的那种人。但我偶尔会想,他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有很多原因,他自己也在思考是不是非得这样做不可。我并不是为他开脱,而是我从他的角度思考整件事的逻辑,因为做了什么选择,致使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写作的好多故事里,人都处于比较敏感的时间点。这个故事的时间线就不断有过去发生的事情穿插进来,不断在捯饬这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生活中就属于想得多的人,会反复思考一件事,这对我的写作是有影响的。
Q:有想过做全职作家吗?
A:从2005年开始工作后我逐渐意识到,如果一个人不接触外界的人和事,他得到的社会信息复杂度就会变窄。所以,我如果全职写作的话,生活就会变得比较单纯,理解世界的渠道可能就会变得比较单一。比如在各种网络平台评判某件事,我可能会很容易就选择一个立场。是非有时很容易从道德角度、历史角度做论断,但当你在现实中接触了很多人后,边界就会有点模糊。当我保持与外界互联的社会化的工作状态,我就会理解事件当事人可能并不是外界认为的那个想法。
当一个作家在某个领域越挖越深时,他会不自觉地选择最感兴趣或最想探讨的那个话题,并挖掘这个话题的深度,会越来越陷进去。我基本上可以想象,如果我是全职作家,我应该会陷进去。这样一来,我的社会信息复杂度失去了,我并不觉得我全职创作后会是个好作家。好作家的作品里应该有非常丰富的复杂性。我不确定,当我跟这个社会没有现实性的接触后能不能有那种厚度。
社会上的人和事是我的素材,如果我去当全职作家,肯定是因为我想逃避某些事。这个逃避并非胆怯,而我其实也没有勇气逃避。
Q:目前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
A:现在写作也不是很有规律。但下一部作品也是关于家庭感情困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