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和亡魂 ——读《铁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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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西甯先生的短篇小说集《铁浆》,刚开始看不懂,大概那个年代的用词和如今的还是有所差别。后来渐渐能看进去了,不咬文嚼字,不必知其形,单纯会其意,一个宏大而悲凉的旧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了。
《新坟》里排斥道姑作法,苦背药书自学医术,却亲手开药方治死了两个儿子。
《出殃》中想追求超越身份的爱情,却因为一个恶作剧的误会而断送了两个女子的性命。
《铁浆》里为了给败家子争官盐生意而和对手斗气自残,甚至最后靠自灌铁浆而取胜,却没料到火车的出现让这笔生意不再赚钱。
那只算是极短极短的一眼,又哪里是灌进嘴巴里,铁浆劈头盖脸浇下来,喳——一阵子黄烟裹着乳白的蒸气冲上天际去,发出生菜投进滚油锅里的炸裂,那股子肉类焦燎的恶臭随即飘散开来。大伙儿似乎都被这高热的岩浆浇到了,惊吓地狂叫着。人似乎听见孟昭有一声尖叫,几乎像耳鸣一样地贴在耳膜上,许久许久不散。
可那是火车汽笛在长鸣,响亮的,长长的一声。
——朱西甯《铁浆》
刚读完故事我的内心总是愤慨的,批判的,我说,他们即使再努力也抗争不过当下时代的局限性。我说,老一辈人自有他的血性,可这种无视时代进程的坚持反而是一种愚昧。
但你能总是要求一个个弱小的个体去体味时代的变迁吗?去紧跟时代的发展吗?
我记得本书开头有一篇代序,是朱先生于一九六三年写作的《一点心迹》(《铁浆》代序)。初读时感觉太过晦涩,读罢全书再去看这篇序,终于捉摸到了朱先生的用心。
就不过是那么一面生满绿锈的铜镜,那样的斑斑驳驳,寒碜而衰老,被弃在遗忘的年岁里独自战索。
也曾照映过多少相思、恩爱,多少愁怨,照过多少繁华和苍凉……就那么消散了,被斑驳的铜绿封死,一摊摊散落的骨殖,镌刻出甲骨文的地老天荒……留下些什么呢?胭脂的化石,泪的化石,留下的便是这些,一个古老的世界,一点点的永恒;依样照出一个朦胧的现代,和后世。
仿佛我就喜欢这一点点的永恒;在我们无所恋栈,但在陈旧里,可能有不少的帝国故事。而我追寻的,扑捉的,又不是那些,也不可能感受得到,太遥远了罢,然而永恒总在我们身边;因为那昔在、今在、永在的创世主,不断向我们展现的新象,万不是明日便旧了的新,也万不是另起炉灶的新。若是我们还能多看一眼那五万万张受难的面孔,那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荒芜的土地,我们便不致认可咖啡新于龙井,而高跟鞋新于适从缠足蜕变出来的天足了。那么,在男孩子们还不曾把祖国的道路完全铺平的时候,我们姊妹们倒不必这样急于用高跟鞋来自渎,来苦恼你们的情人和丈夫。我又有何理由一定要杯葛那些蜕变的新?乃至永恒的新?
而我所追寻的,扑捉的,便又仿佛只是那一点点的铜绿了。或许这都用不着表明,但总是被咖啡和高跟皮鞋们不断地指责。尽管愚不可及,我还是“交心”了。
然而我不寂寞,与我同好同行的朋友如许之多,我们不致苍白太久。该感谢的是我,不是读者朋友——我将永远谨记住他们,就不写出那些可敬的名字了。
——朱西甯《一点心迹》
在他眼中,“新”一直流淌在中国人的血脉中。什么是“新”?《新坟》中是勤勉刻苦,《出殃》中是追求自由爱情,于《铁浆》中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血性,还有《贼》中的义气、《锁壳门》中的宽宥……
可惜的是,这些“新”最后无一例外化作了“铜绿”,成了历史的尘埃。
朱先生是悲悯的,这种悲悯在于,当他面对一方映照过多少繁华与苍凉的铜镜,他所关注的似乎只是铜镜上那一点点斑驳的铜绿。
他用凌厉的笔触描绘一个个旧时代的缩影,他冷眼旁观,但他理解了他们,因为他看见了那些受难的面孔,看见了脚下荒芜的土地。
一个有良知的人,但凡听过无际黑暗深渊中怒号的波涛,但凡见过那些奋力挣扎直至无力抵抗的亡魂,便不致痛斥他们待毙于自身的愚昧。
呵,人类社会历久不变的行程!途中多少人和灵魂要丧失!人类社会是所有那些被法律抛弃了的人的海洋!那里最惨的是没有援助!呵,这是精神的死亡!
海,就是冷酷无情的法律抛掷它牺牲品的总渊薮。海,就是无边的苦难。
漂在那深渊里的心灵可以变成尸体,将来谁使它复活呢?
——雨果《悲惨世界》
时代的车轮总是无情的,既有搭上车的,便也总有掉队的。
冉阿让有他的卞福汝主教,那五万万受难的民众,又该去何处寻找他们的救赎呢?
朱先生说:然而我不寂寞,与我同好同行的朋友如许之多,我们不致苍白太久。
总有一些人,想记录下那些在苦难中沉沦的身影,想启人心智、教人悲悯。
也总有一些人,想打破这漫漫长夜,想创造一个阳光普照的新世界。
ps.原谅我太喜欢悲惨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