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写

花两周时间断断续续仔细看了一遍熊彼特的《经济发展理论》。说起来，我做的事情总体来讲都可以与发展这个关键词扯上些关系。面向研究生开设的经济统计研究课，主题脉络就是“发展的统计测量与分析”，开场白就是熊彼特在“发展的定义”（一篇在作者逝世后发现的论文）中对发展的定义。但是，我一直没有通读过这部让他百年后尚屡屡被人提起的大作——真是不好意思啊！前一阵子下决心买了两本，打算自己看一本，碰上合适的学生送一本。在我读完之后，心下揣摩：估计这本书是送不出去了。为什么？看完我下面要说的之后你大概就会明白。

熊彼特是上世纪前期的人物，据说与凯恩斯曾有“瑜亮”之争。此书初版于1912年，二版于1926年，英译本1934年出版。你看，说这是百年前的作品，诚不虚哉！今天我们提到熊彼特以及他的《经济发展理论》，出现的关键词，一是创新，二是企业家才能，外加企业利润，然后收敛于经济发展。但是，这些词在这部书里是怎么提出来的，怎么样地连缀为一条逻辑线，最后落脚在何处，如果你不读这部书，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

待俺分章归纳一下书里的逻辑：1）先用很长篇幅讲述处于静态的经济生活，将其视为一个不断循环流转、处于均衡状态的体系；2）以创新为关键词，阐述其发生的形式，视其为打破静态循环的力量，形成新的生产组合，于是经济发展得以实现；3）创新需要新的“购买力”，于是需要讨论资本从哪里来，信贷不可缺少；4）创新带来了企业家利润，总收入与总支出之间的差额，但什么放进这个成本里，与原来的工资、地租什么关系，决定了企业家利润的定义和内容；5）重新检讨利息理论，重点讨论资本利息与企业家利润是什么关系；6）将创新引入经济周期理论，认为一个经济体环境里创新是以蜂聚式发生的，由此来解释经济发展的周期现象。

这个逻辑是很清楚的，对不？但如果你看“真书”，可就不是这样鲜明和简单的。1）如果用现代经济学的派头，是否需要一个长达60页篇幅讨论那个静态的经济循环？是否必须要最后落实到经济周期？2）为什么讨论中一直将生产要素局限于劳动和土地，资本要到论证创新的时候才出现？看他笨拙地、费力不讨好地只靠前两个要素来阐释原来的经济过程，以及经济发展之后的新变化，真是让人起急啊！3）全部是文字，没有一张图表，一个数字，全部都是演绎式论述，裹挟着大量针对此前其他经济学家的假说以及他们质疑自己的辨析，真是考验现代读者的耐心，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对经济思想史不甚了了的读者（估计像我这样的肯定不是少数）。读完全书我有一个感觉：调整一下上述逻辑，将核心思想和观点拿出来，组合成一篇论文（对，一篇论文），可能会成为更加“读者友好型”的读物，更易于传播——中文版最后还真附录了一篇作者的论文“经济变动的分析”，大体相当于此书的一个简化版。

我一直困惑几个问题，感觉没有写清楚。1）经济发展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张培刚在中译本前言中将静态循环视为简单再生产，我从字里行间感觉不是，在简单再生产和作者所说的创新引发的经济发展之间，还有原方式下的经济增长，但这个过渡状态的“经济增长”似乎被忽略了。2）创新的尺度。书中给出来创新的定义，还有若干种形式，但这些是在多大尺度上认定的，到经济周期部分，作者提到的创新都是非常大尺度的，但现实中肯定不能都是这样，这就涉及创新与简单改进之间的区别。3）企业家到底是谁。书中说了一大堆不是谁，但最后似乎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谁。与此有关的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强调劳动和土地，资本与借贷是什么关系，创新带来的新组合中资本处于什么地位，然后还会延及企业家利润的定义问题。

直到今天清晨我读到最后，忽然明白了作者为什么他要这样写：《经济发展理论》是一部带有历史感的著作，是一部理论演绎性的经济学著作，讨论的是资本主义的产生与发展的原因，是一种理论假说的论证，并不考虑从管理上进行实际操作。于是，上述困惑的问题大体就可以得到解释。今天，我们是从管理层面来关注创新，重视企业家才能，将其视为实现经济发展的手段，与百年前熊彼特写作此书的目标关照可以说是大相径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