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人类的精神世界

这本《世界最古老的神话：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神话》，是日本学者矢岛文夫的作品，本是独立的两本书，但在中国翻译出版的时候，合为了一本。当然，内容还是独立的。

一、美索不达米亚神话

学者梁启超“乃在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1900年1月，太平洋）时，曾写过一首《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提到世界文明第一纪为“河流时代”，由“支那、印度、埃及、安息”组成，即为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此诗可视为“四大文明古国”的最早雏形。

不过“四大文明古国”并非我们自吹自擂，如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介绍最初的欧亚大陆文明，便是“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克里特、印度河、商朝”，在之后的武士贵族集团建立的篇幅中，讲述的则是“中东、希腊、印度、中国”；在美国威廉·麦克高希的《世界文明史》中，则以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中国、古希腊做为世界上的五大文明发源地。

虽然我们在从小的教育中便为中国文明的古老而骄傲，但长大后我们却悲哀地发现，在这四大古国中，中国不仅最为年轻，且年轻得过分。

当然，这四大古文明不仅在于时间的先后，还在于它们做为原生文明派生出了其他不同的文明。

要介绍美索不达米亚（希腊语“两河之间”）神话，先看看这两河流域的文明历史。公元前4000年前，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这两河下游的苏美尔人便已发明了文字，通过发展开始建立城邦，几百年后被受其文明影响的阿卡德人消灭。而阿卡德王国则于公元前2000前左右被埃兰人和阿摩利人灭亡，而阿摩利人建立的王国，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古巴比伦王国。

后来两河流域又经过了赫梯人、亚述人、迦勒底人的统治，最后被波斯吞并。

而上述这些种族，包括古波斯，所使用的均为楔形文字，当然各有不同。

本书所介绍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基本取自苏美尔人、阿卡德人、赫梯人的神话。

由于这些神话记录在泥板上，所以总有不少缺漏，而本书选取的作品，都是现代研究者整理修改过的。再加上是日文转译，有些特有名词翻译有点奇怪，编译者在“后记”中自称对“古代神话所知不多，日语水平不高”，固然是谦辞，但也并非“过谦”。如金星女神Innana，一般译作伊南娜，本书则作“英南娜”。另外伊南娜和丈夫杜姆兹（Dumuzi），阿卡德人称作伊丝塔尔（Ishtar）和坦穆兹（Tammuz），然而本书中有时又写成“坦木兹”，这就是明显的编译错误了。

但编译者仍然功不可没。

日文原书只有神话内容，编译者增加了大量注释，且部分神话的注释篇幅甚至超过正文，对了解美索不达米亚神话是极有帮助的。

神话反映现实，是早期人类反向推理认识世界的结果。所以神话即是世界，古文献一般均含神话内容。只可惜泥板文书易损，本书选取的神话也不多。

当然，神话并不意味着丰富的情节，以我个人的看法，越古老的神话，包含的故事情节就越少。神本来就是人们崇敬的对象，不是用来八卦的。

书中使用大篇幅介绍的神话有两个，即伊南娜（伊丝塔尔）下冥府和吉尔伽美什的故事，均含苏美尔和阿卡德的不同记载。

译注者对伊南娜下地府的未知原因，介绍了大量前人的猜测，如寻找丈夫、参加仪式、夺取冥府统治权等。在我看来完全不必为此伤脑筋，神话是先民以不成熟的思维解释世界所形成的“认知错觉”，那么伊南娜下冥府，何必一定要有具体的理由呢？牛女二星河左右，诗经中也没有提及什么具体原因嘛。

伊南娜本是金星女神，而在地球观测金星，只有黎明和傍晚能看到，那么认为金星在其他时间进入了地下（冥府）有何不可呢（同一道理的还有太阳）？中国因“苍龙七宿”的运行，产生神龙“春分升天，秋分潜渊”之说，亦同此理。所以，由天体运行联想到神的行动，这则神话有可能是天体神话。

而这一神话再加上坦穆兹的情节，一同解释了四季植物生产和动植物发情期的原因。

吉尔伽美什神话，改编自《吉尔伽美什史诗》，也属于阿卡德神话。这一神话包含了大洪水灭世的内容，相关情节与《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基本相同。

这部史诗年代之久远，情节之曲折，篇幅之长都令人惊叹。由此不难理解国内许多神话学者一定要作出“中国神话十分丰富”的论调了。与真正古老的神话比较，现实相当令人沮丧，而从“人有则我应有”的大国心态出发，被外人完全比下去实在令人不甘。于是各民族民间故事大行其道。

不过，神话是全人类的财富，承认其他文明更古老并不困难，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被“文明古国”这一称号所束缚了。

神话故事通过时间、地域、民族等等因素而产生异文乃是寻常事。如苏美尔人关于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的关系与史诗便不相同，而在希腊的相关故事中，吉尔伽美什（Gilgamesh）则被称作吉尔伽毛斯（Gilgamosh）。

很多神话爱好者总认为中国神话零散，而外国神话完整。个人猜测，这是仅了解了希腊神话和圣经神话才产生的观点。圣经神话是宗教神话，结构完整自不必说，希腊神话亦分多派，只是后人加以完善整理而已。我们现在看到的希腊神话故事，大部分是经过德国的古斯塔夫·施瓦布或俄国的尼·库恩编纂的版本。

中国并非没有类似神话故事集，袁珂的《中国神话传说：从盘古到秦始皇》可以一观。只是袁先生“熔炼”“补缀”的神话整理方法不合我心意。

2019年11月16日星期六下午

二、埃及神话

古埃及和古巴比伦一样，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古埃及的国家政权，始建于公元前3000年前，结束于公元前30年古罗马征服托勒密王朝，历经三十多个王朝，前后持续三千多年，不可谓不久远。而古埃及文化的终结，则要到公元七世纪阿拉伯对埃及的伊斯兰化。

埃及的历史我不怎么了解，三十多个王朝听起来很厉害，但埃及的势力范围基本只在尼罗河附近，最多出西奈半岛占据地中海东岸一带，地理上仍显闭塞。

在传统上，埃及分上下，尼罗河谷和周围沙漠地区为上埃及，尼罗河三角洲为下埃及。上埃及崇尚白色，国王戴白色王冠，以莲花为象征；下埃及崇尚红色，国王戴红色王冠，以莎草纸为象征。法老戴红白双重王冠，表示自己是上下埃及之王。

说到“法老”，这个词的本意是“宫殿”。因为埃及人认为法老是太阳神之子，地位与神同等尊贵，所以臣民不能直接称呼他，而以“宫殿”作代指。这与中国古代称呼天子时用“陛下”代指一个道理。

埃及神话的特点，主要为王权崇拜、亡灵崇拜和动物崇拜，突出表现了王权与神权的威严以及对冥界复活的强烈渴望。

埃及的很多神明是王权的守护神，并与太阳有关，在我看来，太阳就是王权的最高象征，埃赫那吞法老实行宗教改革，以新的太阳神、唯一神阿吞（Aten）代替古老的太阳神拉（Ra，有时拼作Rah，较为准确的应作Ré），正是为了加强王权。这理所当然地遭到贵族们的强力反对，法老死后，拉恢复了原有地位。

埃及的动物崇拜，突出的表现是各种动物脑袋的神，如金狼狗、胡狼、鹰、秃鹫、鹭鸶、眼镜蛇、猫、狒狒等的脑袋，这应当是较早时期原始崇拜的残留，后来的许多大神们就是人形，或者在动物形之外同时拥有人的形态。

亡灵崇拜更不必说，毕竟古埃及流传到现在最著名的就是金字塔和木乃伊。尼罗河是古埃及存在的根本，尼罗河一年一度的定期泛滥，不仅给埃及历法提供很大帮助，还很容易产生生与死周而复始的观念。所以在古埃及，死亡并不可怕，它是与植物、农业、丰饶等联系在一起的。著名的《亡灵书》，描绘的就是人死后进入冥府的各种遭遇、冥府的情况、各种相关咒文、死而复活后的情景等。

不过埃及神话比较杂乱。古埃及在国家之下，分为四十多个“诺姆”（公元前3500年左右，埃及各地出现了最早形式的城邦国家， 古希腊人称之为“诺姆”，埃及人自称为“斯帕特”，中译为“州”），每个诺姆都有不同的神话设定。当然，通过数千年的交流沟通，这些神话体系也有相当的共同之处。

以本书提及的三个创世神话而论，分别是赫尔摩波利斯（Hermopolis）神话、赫里奥波利斯（Heliopolis，即太阳城）神话和孟斐斯（Memphis）神话。前两者都认为宇宙起源为“原初之水”，而后两者都提到了埃及神明中最著名的“九柱神”，尤其是太阳城的神话，对这四代九柱神进行了较详细的描述，这是埃及神话唯一一个完整的体系，包括太阳神阿图姆（Atum）之子女空气神舒（Shu）、潮气神泰芙努特（Tefnut），他们结合生下地神盖勃（Geb）和天神努特（Nut），这两人又生下了第四代的奥西里斯（Osiris）、伊西丝（Isis）、赛特（Set）、奈芙蒂斯（Nephthys）这两对夫妻。而奥西里斯和伊西丝的儿子就是王权守护神荷鲁斯（Horus）。

当然古埃及还有其他的神明体系，比如底比斯的太阳神阿蒙（Amun或Amon）、战争女神姆特（Mut）和他们的儿子月神孔苏（Khonsu）这三柱神。赫尔摩波利斯的体系则是所谓的“八元神”（Ogdoad），不过似乎影响力较小。

埃及神话另一个重要的事件则是力量、战争、沙漠、风暴之神赛特杀死兄长植物、农业、丰饶之神奥西里斯，之后与侄子兼外甥的荷鲁斯的争斗。这应该说是一则重要的王权神话。

双方经过长期争斗，决定由各位大神共同裁决，这就反映了早起军事贵族的氏族民主会议制度。而双方对王权继承权的主张，则明显表明了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这两种继承制度的冲突。经过争论和战斗，最终荷鲁斯得到全体支持，而奥西里斯成为冥王。有的神话说，诸神让赛特和荷鲁斯分别担任上下埃及之王，也有神话说，是荷鲁斯一人兼任上下埃及之王。所以在壁画上，荷鲁斯的形象是头戴红白双冠冕。

之前说过埃及神话内容比较杂乱，比如太阳神，就拥有很多称呼，白天的、傍晚的、夜间的，称呼各有不同。这反映了古时候不同的太阳神崇拜。到后来，有的进行了统合，集中到古老的太阳神拉身上，如阿图姆、阿蒙，有的如阿吞，其信仰则是消亡了。

再如奥西里斯神，传说赛特杀死他后，将他的尸体切成很多块丢掉，所以埃及很多地方有奥西里斯的祭拜地，这自然也是信仰传播与统合的结果。

书中还有几篇应该被称为民间故事的内容。毕竟，神话并非只要年代久远、有神出场就行了，神话是要反映和解释世界的，体现的是蒙昧时期人类的世界观。奇幻故事不在此列。

本书最后有三篇“神话草纸”，描绘死者到达亡灵世界的经历，绘画为主，插入一些祈祷、咒语和画面解释等文字，颇有趣味。个人认为，这大概也蕴含祈祷或预言意味，希望死者能顺利通过死神阿努比斯（Anubis）的审判，在西方乐园复活。

所谓西方乐园，因为埃及首都底比斯城的尼罗河东岸是城镇，西岸是墓地，故在埃及神话中，人死后将向西穿越地平线，到达西方的阿门提（Amenti）。

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坐在太阳船上，白天东升西落，夜晚则在冥府由西向东航行，有一则神话说太阳神黎明时是婴儿形象，傍晚则变成了老人。那么可以将东方与西方分别对应太阳的新生与死亡，进而代表人类的生死。这也可能是墓地在西方的神话依据。

最后，这本书与前半部分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一样，神话文本之后有大量的注释，对读者来说是很有帮助的。但由于古埃及历史较长，神话体系冲突较多，单凭这本书，很多地方还是无法厘清的。

另外我还要吐槽一下书中特定名词的翻译，尤其是神名，很多与惯用的译名有很大不同。而本文提到的神名和地名，则是改为惯用翻译，同时为了避免误解，还在后面加上了英文名。

同时我要赞美以下古埃及的壁画和莎草纸绘画，人的侧面特别是面部的线条和色彩既简约又有力，既美观又写实，女子的侧面尤其动人。

（《世界最古老的神话：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神话》，作者日本学者矢岛文夫，译者张朝柯，东方出版社出版，2006年8月第1版，2006年8月第1次印刷。全书共计22.4万字。）

2019年12月21日星期六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