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迪与玛嘉:伊朗知识分子的迷惘
我在美国时,关系最好的朋友是一个伊朗人,马赫迪·马祖布。他高大沉默,性格内向,出身伊朗知识分子家庭,本科毕业于德黑兰大学。他的父母拥有美国绿卡,大约每年有一半时间会来科罗拉多州待着,然后另半年回德黑兰。他毕业后也获得了绿卡。
因为他父母在美国的住所离丹佛很近,他就“顺便”来读个硕士。虽然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才能上的浪费,因为在我挣扎着想要把“Hetroskedasticity”之类的词拼对的时候,他总是轻轻松松的把所有课程项目都拿个全班最高分——经常是满分。我时常觉得他应该去个哈佛或者耶鲁之类的地方,而不是跟我一起在落基山下闲聊瞎扯蹉跎青春。
但尽管他如此优秀又有绿卡,找工作或者实习对他而言依然不是件轻松的事。虽然美国人永远不会在台面上这样说——但是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是个伊朗人。他曾跟我说:“哎,他们每个人都是伪善者(Hypocrite)!伊朗人在这里很难被接受,但是他们总是会找些别的理由。”
不过他对当局也抱不满的情绪。一次我请他来我们的公寓尝尝中式厨艺,问他能不能吃猪肉。他说:“当然,我是穆斯林——当生为一个伊朗人的时候,法律就会规定你是一个什叶派穆斯林了。”但他也不主动吃猪肉。于是我最后只有做了鸡肉炒饭,做的水平一般,他吃后也不置可否。
他使我对伊朗历史产生了新的极大兴趣。那时我对中东历史只有大概的了解,因为我的关注重点都在西方的历史上。有一次我们聊起各自国家的历史。我说:“我只知道你们在古代是波斯帝国,信奉拜火教,现在主要信奉什叶派伊斯兰教。哦,我还看过一部动画电影,叫《我在伊朗长大》…”他说:“好电影。细节很真实。”于是我又去把电影看了一遍。
最近,机缘巧合我正好看到本品质很好价格又便宜的二手《我在伊朗长大》。于是我把原著过了一遍。原著基本上是电影的补充,电影对于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了简化,并且删去了一些黑西方的片段。
《我在伊朗长大》讲述了玛嘉——一个卡嘉王朝的后代——在伊朗的成长经历。通过一个小女孩的视角,讲述了伊朗的变迁,从卡嘉王朝,到巴列维王朝,到伊斯兰革命,再到两伊战争。对于她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失望:西方扶持礼萨沙,只在乎他们的石油和利益,并不在乎伊朗人死活;礼萨沙穷奢极欲并组建萨瓦克(秘密警察)残酷压迫人民;原教旨革命派反对现代化,并且镇压不同政见者;中东地区其他势力例如萨达姆,就像天上盘旋的秃鹰,总是盘算着趁伊朗衰落咬走一块肉。书中只有伊朗的共产主义者形象是正面的——可能是因为他们从未掌权。在这种环境中,伊朗的知识分子尝试着逃跑,或者在这种境遇中扭曲自己内心而幸存下去。
在玛嘉的描述之中,我看到了很多在马赫迪身上看到的东西。他们是“逃出来”的那批伊朗人,这些伊朗知识分子阶层并不打算与传统宗教势力做出妥协。但是他们在西方又遭遇了认同危机。正像是书中玛嘉说的一句话一样,“在伊朗,我是一个西方人。而在西方,我又是一个伊朗人。”他们并不能够完全成为一个西方人,或是伊朗人。他们反感传统宗教势力对于现代化的拒绝,反感西方和中东其他势力贪婪的眼神(玛嘉对于伊拉克,马赫迪对沙特,每次谈起沙特都是一副嘲讽至极的态度,我总觉得比起当局来他更讨厌沙特政府)。
他们是爱国者。你总能察觉到他们对伊朗这块土地的爱。伊朗的茶是全世界最好的!——他们都不约而同说过这句话。他们国家的餐点也比这些西方的饮食强上太多。他们为自己国家历史上从未真正屈服于阿拉伯人的统治而感到自豪:伊朗人永远是那个刺儿头!当两伊战争痛打伊拉克人时,亦或是胡塞武装痛打沙特政府军时,你能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那种愉悦,和自豪感,哪怕这意味着在这一点上他们要和当局站在一起。“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你的祖国!”这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他们永远是一个伊朗人了,但他们又回不去了。他们的后代要么融入西方,要么成为新的原教旨主义者。只有他们迷惘着,不知要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