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试图和这个时代讲讲道理

远子写这篇小说的三年，恰好是我们非常熟识的三年，读这本书常心有戚戚，里面很多辩论的素材，我们在对话中都一再提及，整本小说流露出一种非常粗糙生猛的现实感，这种现实甚至没有经过美化，我当时做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白日漫游》给我的感觉像是郁达夫+波拉尼奥——也许这个描述有过度夸奖的嫌疑，观众可自行打折——“无能”文艺青年的日常生活，以郁以达夫式的性苦闷为主要构成；文本语言的滔滔不绝，虽不易察觉，但有诗的节奏。

在我看来，《白日漫游》是一本有充分理由可以批评的，有瑕疵的小说，就像摇滚LIVE 现场，为了抵达本质，观念和技巧都让位于写作诚实和激情。

很多人觉得这本书最大的缺点有两个，第一个，文中说理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了，小说性缺乏 ；第二个，主题单一，卖惨，发牢骚，那么点事来回说。得承认，这两个观点都有其道理，接下来我想借这两个出发点聊一下更多的想法。

整本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运用语言的高手，聊起天来非常有文学性，谈论起一个议题，可以列出九曲回环的论据，这些评论性的部分，是小说中不可忽略的，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叙事性，在另一方面又确实将很多问题以杂文的方式谈得很清楚。记得《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一场法庭辩论的戏，陀翁写了七八十页，每个人的谈话内容都非常充沛，但由于那是一本七八十万字的长篇，所以思辨的部分多了点，对阅读体验影响不大，但远子这本书都是短篇，隔三岔五出现论述性文字，确实造成了小说的本体没能有太大的发挥空间。

这一点远子不知道吗？我认为这是选择的结果。如果是一个技术失误的话，那会有点糟，但显然，这是有意为之的风格，而不是艺术上的偷懒。选择了这种方式，无疑会失去很多读者，但只有这样，关于当下生活的各种看法才能表达得彻底。对北京和我们面对的时代，远子有太多话要讲了，尤其在大量的作者无视年轻人真实处境的时候，对他来说，此刻直接讲出来比讲得精致更重要。

所以我也能理解一部分读者无法代入故事，因为作者已经设置了门槛。喜欢的人会被这种强烈的批判感杂文感吸引着，不喜欢的人甚至完全无法进入文本。这一点不像班宇、双雪涛，大多数人都能无障碍拿到基本故事。

不过远子这种写法可能也存在一个问题，真实生活中的对话，很少按照这种思维逻辑推进，大多数人是唯唯诺诺，言不达意的，所以这种人物表达方法有很大的限制性，假如回老家的远子要写个农村故事，肯定要找到新的表达工具，这是他接下来要克服的问题。

第二点，许多人觉得主题单一，憋闷，灰暗。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多年来常有一些关心我的朋友会问，“为什么你写的诗就没有开心的呢，为什么写作全都是痛苦呢？”这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其实我根本没觉得这都是痛苦啊，人类的处境和情绪很难用二元对立的词汇去形容，我们的感觉系统能提供很丰富的东西，世界是有层次的，写作可以唤醒这些沉默的部分。况且，就算黑暗的描述多了些，我们从中得到的也不全是黑暗吧，更多是听见同类的安慰。如果这黑暗有深度的话，还能提供一种审美。在艺术中，道德判断应该是很靠后的。

至于主题的重复，这个问题确实有，远子一股脑把这些相似的人都放进一本集子，所以也真的不能怪市场说这本书是“北漂伤痕文学”了，因为作者已经对内容进行归类了。也许因为我同样过着和远子相似的生活，所以对主题有亲切感，就没太在乎重复。

远子是一个很清醒的作者，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瑕疵在哪，也知道怎么运用它们。这本书在审美上的意义不如思辨上多，某些程度上看，比较像纪录片，它确实还可以在故事结构、叙事细节、情感丰富程度上有更多的变化，但它也确实做到了充满激情，接近真实，为我们辛苦的生活留下一些证据。

读过《白日漫游》后我相信，远子下一本书会更好，毕竟太多人的写作都不痛不痒，堪称无聊，连缺点都不明显……同时我也希望我的朋友能找到离开北京后新的书写方式。